终于到了六月初六这一吉祥喜庆之日,皇宫里上次如此喜气,还是陛下的登基仪式,而转眼十七年过去,兴国又迎来了一举国欢庆的喜日——兴和公主与兵部尚书杨震成婚。皇城的百姓早早从家中赶来,皆要目睹兴和公主和驸马的神采,附近的茶楼饭庄的位置早已被订满,街道上人满为患,各个商铺都借着公主大婚之喜售卖着相关的喜气物件,也着实赚了一笔。安宁更是早早就被乳娘唤醒,定在那里被侍女们装饰着,兴和宫上下也是忙中有序,已然为今天的婚仪作了多天准备,终于到了日子,宫人们各个都激动兴奋,想着定要做好自己的活计,为公主出嫁献份力。公主的头饰最为繁琐,由乳娘亲自打理。乳娘见昔日她怀里弱弱小小嗷嗷待哺的婴孩如今竟也要嫁为人妇,不禁双眼泛红,但知今日是喜庆日子,又忍住了泪,只颤颤地说:
“公主,这是奴婢最后一次侍奉公主了,公主以后嫁入杨府,一定要好好顾着身体,和驸马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安宁知阿姆心中不舍,柔声安慰道:
“阿姆莫要伤感,你若在家中呆着无聊,就时常来杨府看诗儿,我也陪着阿姆。”
“奴婢怎敢让公主陪着,公主成了家,很快就有了小世子,到时公主可忙着了。”
安宁见阿姆说得起兴,也未多言,只是笑看着镜子中为自己梳妆的阿姆,心下伤感。阿姆手巧,为安宁梳了一个全新发式,将她瘦弱的脸颊也衬得圆润起来。刚装点完头饰,李司仪已将嫁衣备好,亲自为安宁穿上。陛下应了公主所请,很快便着人将李司仪接回为公主赶制嫁衣。李司仪回宫后来兴和宫看望,看着比以前瘦弱安静许多的安宁心痛不已,又知公主为自己的谋求安排,抱着她大哭了一场,公主见李司仪憔悴不少,也是泪流不止。后来李司仪便忙着为公主驸马做礼服,昨日方才又来兴和宫帮公主试衣,亦说了不少体己话。今日李司仪看着已然穿好嫁衣的公主,亦强忍着泪笑着。安宁不顾及穿好的衣物配饰,上前紧紧抱住李司仪,在她耳边轻语:
“司仪,以后在宫中,勿要那么辛劳,好好顾着自己。若有人敢欺司仪,我定不饶他。”
李司仪听言,两行热泪直直落下,硬是离了安宁的环抱,为她重新整理着礼服,笑中带泪地说道:
“公主的嫁衣都被奴婢弄乱了,快别动,奴婢再为公主重新理好。”待一通忙乱,看着重新整装的安宁,颤颤地说:
“奴婢是公主的人,谁又敢欺我呢?公主勿要以奴婢为念,定要过着舒心,好好顾着自己。时辰不早,礼官都在外面等着了,公主再别误了吉时,快出门吧!”
安宁也未再多说,便在众宫人的搀扶下走出了兴和宫的宫门,上了车驾,至大殿拜别陛下与皇后。安宁踩着红色地毯拾级而上,走至那座小时候经常来的殿宇,这里的陈设貌似一点也没有变,只是两边的人换了些面孔,而上首的人比那时更加威仪了。安宁行至大殿中央,听完颂词,受了诸臣的朝贺,便按礼部事先的安排说了些敬语,最后为陛下和皇后敬茶,她抬首看了看端坐于金椅上的父皇和皇后,觉得他们太远了,远得看不清脸,但这正是她想要的,她也终于可以更加地远离这位拥有绝对权力的父亲,远离这个充满着**的禁锢与隐秘的血腥味的地方。安宁跪地施礼,低首三拜,端起已备好的茶杯,抬首朗声道:
“愿陛下珍重,皇后娘娘珍重。”
待司礼官朗声宣布“公主出降”后,安宁便由大殿退出,行至殿外,由等候已久的驸马扶上轿椅,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便由宫中而出,接受万民的朝贺。
其实安宁在退出殿外之前定了定,她回首向大殿尽头看过去,她想看清父皇的面容,想最后一次看看她再也不想回来见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就连他的身影竟也变得影影绰绰。就这样吧,既然不想再见,这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安宁不知道,不是那几步的距离,而是她眼中不知何时生起,又不知何时掉落的泪让她看不清想看的人。而坐在上首的陛下,早已经泪眼滂沱,颤颤地扶着椅子,未出一言,未动一步,定坐在那里,许是因为他需要在朝臣面前保持君王的威仪而不能哽咽地向女儿祝福告别;许是因为安宁身着嫁衣要成为人妇的不舍与激动;许是因为看着眼前的安宁想起嫁给自己时的慧儿;许是因为安宁愿意离开自己的诛心之言;许是因为即使在出嫁的礼仪上,安宁也未再叫自己一声父皇;许是因为安宁消失在大殿之前时转身回看的身影。战紘望着已然空荡荡的殿门外,心里竟也空荡荡的,像是只能用泪水填满一样,他和慧儿的女儿,终于出嫁了。大殿之礼毕,朝臣鱼贯而出,皇后亦辞了战紘,按例去杨府见礼,战紘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呆坐了一会,便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去了慧安殿,因为那里永远有慧儿在。
杨震昨晚一夜未眠,他只是闭着眼睛在回想,回想此前和安宁相见的每一刻,每一个画面,她的每一身衣服,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声笑,每一滴泪,他都记得。那个抱着她,欣喜地叫着她杨震哥哥的女孩,那个和他一起读书练武,眼里充满光芒的女孩,那个因为自己受罚心痛落泪的女孩,那个被自己摔在马下几乎丧命的女孩,那个不断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再是她哥哥的女孩,那个对他逐渐疏离的漠然无语的女孩,那个被人绑住手脚无助颤抖的女孩,那个于众人面前强自镇定的女孩,那个抱着一个人撕心裂肺地悲鸣的女孩,那个拔出自己的佩剑毅然自伤的女孩,那个看着血肉模糊的罪人微笑的女孩,那个憔悴的瘦弱的不成人样的女孩,那个端坐在上方淡淡地回应她无事的女孩,那个将自己的府邸易为杨府的女孩,那个永远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女孩,在明天,竟要成为他的妻。他们以后会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一起养育他们的孩子,一起度过每一天,这会是怎样的幸福,自己是怎样的幸运,竟会即将拥有这样的生活。
想着想着,天便亮了,他身着红袍,骑着马去迎接他梦里的人。一切真的如做梦一般,看着安宁身着嫁衣,头盖红幔,从大殿中缓缓走向自己时,杨震知道,这是他此生做过的最美的梦,他第一次觉得红色是这样美好的颜色,因为那个美好的人在最美好的时刻穿着。他扶着安宁上了轿辇,为她拉下了车幔,像踩在云端一般地骑上马,路经了上万人的庆祝与呼喊,来到了那个他去过多次的庭院,而庭院前赫然的“杨府”两个大字在红绸下越发闪亮。他下了马,立在轿辇一侧,看着她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向身侧,和他拿着同一根红色的绸带,觉得那绸带上用绸面系着的花竟比他见过的任何真花都鲜活,因为是她和他共同拿在手里的。伴着礼官的宣示,他们走过玄关,入了堂内,上首坐着皇后,下首坐着自己的母亲,皇后笑意盈盈,而母亲则热泪盈眶。他和安宁在堂中站定,向外跪拜于天地,向内拜于皇后与母亲。杨震虔敬下拜,在心中祈愿天地保佑他最爱的人,起身时用余光看了看安宁,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亦起了身,她就在他身侧,一直都在,以后也会一直在。杨震心中滚烫,又和安宁同转过身去拜见皇后,两人拜了三拜,先后敬茶,便起身来到了母亲面前。按例公主出降,驸马的母亲应与公主行同辈礼,所以敬茶仪式即驸马随公主向母亲作福礼后敬茶,母亲喝茶毕,需起身回礼。然杨震刚欲拱手施礼,见身侧的公主已然下拜,也忙自俯身,随公主拜了三拜,拿起茶杯准备敬茶,只见母亲却起身立在一侧,不知所措。原来杨母见二人至身前见礼,忙抹了抹泪,正准备按礼官所述行礼,只见安宁公主于自己面前盈盈下拜,唬得自己连忙起身立于一侧,想伸手去扶,奈何公主又有侍女在侧,遂看向皇后,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只听皇后娘娘和蔼地说道:“杨夫人请安坐。”便有皇后身边的侍女扶着杨母坐下,刚刚坐定,又听眼前的公主柔声道:“请母亲喝茶。”杨母看了看膝下这一对璧人,不禁落下泪来,在皇后侍女的接引下,接过安宁公主手中的茶,饮毕后又听震儿声音颤颤地说:“请母亲喝茶。”随即也同饮了此杯,将茶杯放下后,连忙哽咽地说道“好孩子,快起来。”两人方拿着红绸起了身。最后是新人对拜,杨震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安宁,身体中的血液像翻滚的波涛一样热烈,这个女孩,称自己的母亲为母亲,将来也会是自己孩子的母亲,他梦中的人,竟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同时拜向彼此,他们好像成为了同一个人一样。二人同时起身,同拿着一段红绸,进入了同一间充满了美好红色的房间,接受着礼官们的祝词。祝词结束,杨震须按礼去外堂恭送皇后,接迎宾客,直待客人散去,方可于晚间再入新房,而公主须按礼坐于床边,等待驸马晚间归来,再行结发礼。杨震起身,叮嘱立于下方的一行女官照顾好公主,又回身向安宁施了一礼,便从房内退出,去向了外堂。
因新房在庭院里侧,与明堂相距甚远,再有一行宫人守护,全无外人入内,女官亦皆受礼部训诫,立于屋侧纹丝未动,因此屋内安静异常,连窗外风吹杨柳的窸窣声能听清。此时,一声淡淡的问询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众人亦皆顺着声音看向安坐床边的新娘,今日一切婚仪的主角——兴和公主。
“诗儿,都结束了吗?”
众人又见始终立于公主身侧的贴身侍女诗儿俯身向前低声说:
“公主,日间的礼仪均已行毕,只待晚间驸马归来,与公主再行结发礼。众人已退,驸马已去外堂接应宾客。公主要不要喝水歇歇。”
安宁听毕,便抬手将覆在头冠上的红幔摘下,刚要取下厚重的头冠,只听屋内的一行人全都嘭地一声跪在地上,诗儿俯身跪地,急忙劝道:
“公主勿要摘下,这红幔头冠需是由驸马亲自为公主取下才吉祥的,婢子这就给您带上。”说完便要起身去拾随意放在床上的红幔。诗儿取红幔时,安宁已将头冠摘下放到床边,还未听着诗儿说话,跪于一侧的女官见公主又取下了头冠,皆惶恐不安,为首跪着的女官声音颤抖地说:
“公主自行摘了红幔头冠于礼不合,于婚不祥,还请公主重新戴上吧!”
诗儿正要再去取头冠,被安宁伸手止了。众人只听公主说道:
“我累了,你们先下去吧。诗儿,带礼官们去外间休息。”
“是。”诗儿听此,只好放下手中的红幔,走至跪于一侧的女官面前。为首女官本想再说什么,但见公主神情淡漠,侍女亦坚执,只能起身施礼,领着众人徐徐退了出去。
诗儿安顿好女官便回了屋,见公主已走至窗边,只得将床上的红幔头冠理好放于案桌上。将杯子用茶水浸了两遍,方倒了半杯茶呈予公主。
“公主这一上午着实累了吧,身子可有不舒服?”
安宁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润润,便放下了。
“我无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应该已是未时,对了,娘今日早上做了些杏仁酥给公主,让我带在身上,说公主在婚房需等一下午,又无膳食可进,这杏仁酥吃着方便,公主饿时能垫垫。”说着便将袖子里用纸包着的杏仁酥拿了出来。
“阿姆心思最细密,我没什么胃口,你吃了吧!”
“公主可是不舒服,我去寻随行的女医官来看看。”
“我只是不饿,哪里要看医官,你吃些吧,我坐着歇歇。”
安宁随意地坐在了椅子上,仍然看着窗外。诗儿见状,也只将杏仁酥放在了桌上,走至安宁身旁为她揉揉肩背。
“公主在看什么呢?这外面的景儿真精致。”
“我在看风,今日的风很暖。”
安宁在听风,看风,想着如风的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