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郊等候了一天的马车终于返程,里面坐的依然是来时的安宁和顾心,外面却是禁军林立,火光通天。安宁看了眼已被火焰吞噬的楼宇,命杨震启程,便合上了窗子。车里的油灯挂在车门处,顾心仍在窗边下首坐着。车内能听到油灯的摇晃声,车辙声,外面的马蹄声和军士的脚步声,唯独听不到二人的任何声音。从拜别顾家到现在,虽只过了三四个时辰,但对于安宁和顾心来说,却像经历了一生一样漫长。这些经历需要在默然中消化,他们都累了。顾心看着闭眼休息的安宁,脑子里不断闪现她刚刚的悲鸣,她的恐惧,她的竭力维护,她的以死相逼。可自己又做过什么呢?在她独自面对危险时,他未能救护,在她为了他的父母伤害自己时,他未能阻止,在她将心里最珍贵的爱给予他,要和他永远在一起时,他却嘲讽她躲避她,而这一切之后,他却仍能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脖颈间刚刚凝固的血痕,看着她手腕被绳索勒过的瘀伤,看着她手心被石子划破的痕迹,看着她被撕破的衣角,看着疲惫不堪身心皆伤的她。他只能这样看着。顾心知道,他的心已经死了,否则看到眼前的一切,怎么会一滴泪也没有流出?顾心不但没有痛恨这样的自己,反而欣慰起来,心死身死,便终于能停止自己对她的伤害,她才能继续做那个自由的鲜活的独一无二的女孩。至于父母之恩,也只能来世再报了,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未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从不必因自己的罪恶遭受痛苦和牵连。结束吧,让一切伤害都随着他这个罪恶之源的死亡结束。想到这里,顾心平静下来,准备着接受一切,接受自己的一切,接受父母的一切,接受安宁的一切。
安宁太累了,但她一定要撑住,这一切由她而生,就要由她来解决。直至刚刚,她才知道自己给顾心带来了什么样的祸端,才理解为什么顾心的父亲会责打他,为什么顾心会说出那些伤害她的话。她绝不能让那些事情发生,一件也不能,她一定要保护好他,保护好他的父母,保护好自己对他的爱。安宁想,今天的一切都不是必然发生的,如果他们不碰到恶人,如果他们按时辰回了宫,如果这些事情爹爹都不知道,待她满心欢喜地向爹爹说起自己喜欢的男孩时,爹爹一定会同意,她和顾心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她的生活绝对不能被几个罪人毁了,她一定要守护住顾心,守护住他们的未来。只要有他在,无论之前经历了什么,她都不会害怕,无论即将要经历什么,她都不会倒下。安宁慢慢睁开眼,见顾心正看着自己,向他笑了笑,问道:
“有没有点渴?”
“嗯。”顾心也笑了笑。
安宁掀起窗户看了看,车驾外随行的禁卫便上前施礼:
“公主有何吩咐?”
“还有多久的路程?”
“回公主,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到。”
“现在大约是几时?附近可有开着的商铺或人家?”
“回公主,大约是戌时。附近应有人家。”
“我渴了,麻烦你帮我讨些水喝,记着万勿扰民。”
“是!”
合上窗后,安宁转向顾心,想起来时顾心为她削的梨子,说道:
“还真有点想吃你上午买的梨子呢!”
“那梨子很甜。”
“以后再给我削,好吗?”
“好。”
“顾心——”安宁顿了顿,拉着顾心的手说道:
“相信我,别放弃我,好吗?”
“好。”
“是我之前没有想到你的苦衷,我一定不会让伯父伯母受到伤害,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相信我,好吗?”
“我相信你,安宁。”
“你一定会一直陪着我,对吗?”
“对。”
“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顾心看着安宁,问自己会有不舍吗,有,这样一个即使被自己伤得那样深,却仍拼尽全力爱着自己的女孩,他怎么会舍得。可他不值得,所以他必须放手,而放手的最好方式,就是在死亡之前和死亡之后,都平静地接受她的一切,无论是爱,还是恨。
“启禀公主,您的茶水到了。”
安宁将窗子打开,侍卫先端了一壶茶和一个茶杯,后又端来几样茶点,几条湿面巾和一个药瓶子。
“只让你取些水来,如何拿来这许多?”
“回公主,是统领亲去取的,统领说公主的伤可先涂些瓶子里的药止痛。”
安宁只取了茶水,其余的并未接进来。
“来,先帮本公主尝尝毒。”
她拿着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顾心,顾心笑了笑,亦未拒绝,便一饮而尽。安宁接过杯子又倒了些茶,同样一饮见底,便将杯子放在一旁。
“这茶让我们喝出了酒的感觉,顾兄沉醉否?”
“已醉入仙境。汝自在否?”
“战某自在仙境。”
两人相视而笑,安宁起身坐到了顾心旁边,靠在他的肩上,用手抚摸着他脸上因石子划伤已经结痂的血印,在他耳边低语:
“对不起。”
顾心微笑着没有回应。这就是安宁,从不顾及自己的满身伤痛,却只看得见他脸上微不足道的印痕。
“我有点累了,靠着你睡会。”
“好。”
“顾心,答应我,回宫之后,一定别离开我。”
“好。”
“怎么突然这么乖,一直在说‘好’。”
“因为你是最好的。”
“你也是最好的。”
回宫途中,杨震虽人在马上,心却仍在早已被火舌吞没的楼宇中。他忘不了安宁的颤抖,忘不了她的伤痛,忘不了她强自镇定,更忘不了她为了维护一个禁卫而不惜拔剑自伤。他做错了,他本应该再早点找到她,更不该逼她自伤。一想起在楼宇中蜷缩在地上的安宁,她手脚上的勒痕,她脖颈上的剑痕,杨震止不住浑身轻颤,双拳紧握,但他只能强忍愧疚心痛,聚定心神护送安宁尽快回宫,万不能于返程路上再出岔子。戌时已过半,杨震又命禁军加快行程,严守车驾。为了防止罪人作乱逃脱,杨震行于队列后段,却也一直看顾着前方的车驾,见安宁于车窗处似对随行禁卫有所吩咐,便命人叫那禁卫前来问询。听完汇报,杨震立刻躯马前往附近街道。因已至皇城近郊,恰有几处供沿途旅人休息的客栈,杨震便让店家沏壶热茶,点了些茶点。本想立即返回,又想起安宁身上有伤,便吩咐店家湿了些干净的毛巾,讨了常备的止痛药膏,一并着人送至车驾。待返回队列后,见禁卫将除了茶水外的其余东西一并原封不动地退回到他面前,心下紧了紧,亦未多说,只让左右继续拿着以备公主所需,又命随行车驾的禁卫仔细看顾,以待吩咐。一路人马浩荡,继续奔向皇宫——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的中心。
“启禀公主,宫城已至。”
随着禁卫的汇报,已经关闭的西宫门又打开了。安宁其实并未睡着,她听到护卫报告和宫门开启的声音,却只想一直靠在顾心温暖的肩膀上,直到听见他的轻声低唤,方睁开眼坐起,整了整衣物,才发现衣角已经撕破,手上亦有伤痕,又收了收身上的披风,被顾心扶着下了车。安宁抬眼看着西宫门,想起上午和顾心大战门神的模样,又环顾门前低首的侍卫,却皆不是上午的那几位,于是定了定神,看着身旁的顾心笑了笑,便和他一起走进宫门。
刚过宫门,就有两个皇后的贴身侍女趋步迎上,手中拿着安宁惯常穿着的披风,上前福了福礼,便匆忙地替公主将披风换上,扶着她上了车驾。安宁上车之前,转身对顾心说让他在车旁,不许离开,刚上了车,又立马将车窗的帘子卷起,看到顾心在侧,这才安心。顾心怕晚上风大,刚要从外面将窗子合上,又被安宁止了,说自己想透透气。二人便这样窗里窗外,一坐一站地到了兴和宫,浑然不觉周围宫人屏息凝神,战战兢兢的模样。
杨震在救护安宁,制服那几个罪人后,就派得力之人快马回宫禀报。战紘听到安宁竟在宫外被掳,更是怒不可遏,直将手边的案桌掀翻,又问及安宁可有受伤,回报之人说当时只顾制服匪人,未曾见得公主有伤,公主言行镇定,只是稍有疲态,让陛下安心。战紘于是命他按原路去迎,让杨震尽快安全护送公主回宫,又宣李太医在殿内候着。皇后亦命人为公主准备车驾,派自己的近身宫人去宫门接应。公主至西宫门时,宫门守卫又速向兴和宫禀报,战紘立即起身向外走去,皇后和李司仪一众人亦随其后,一群人方至内院门口,就见安宁被宫人扶着,正从外院向里走近。
安宁映着院中灯火看到她的爹爹从院内匆忙而出的身影,再也忍不住,亦不管脚下的漆黑,越过掌灯的宫人便奔向战紘而去。
“爹爹——”
安宁一头扑向战紘怀里,抱着爹爹低声呜咽。这一天经历的所有事情,好像都被爹爹怀里的温度融化了。战紘见女儿又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在生病时便躲在自己怀里哭,亦是眼角湿润,甚是心疼,轻拍着安宁的背,不住地安慰道:
“宁儿不怕,爹爹在呢,到家了,到家了——”
安宁知道不能再让爹爹担心,遂强自忍了眼泪,欲俯身拜地,却被爹爹和皇后扶住,哽咽说道:
“宁儿知错了,宁儿不该私自出宫,让爹爹和皇后娘娘如此担惊。”
“孩子,回来就好,先不要说了,快进屋里看看可有受伤。”皇后虽然平时为人寡淡,但对安宁仍是从心底里关心爱护,知道安宁出宫被掳,亦是万分忧虑,见她强忍眼泪的样子十分心疼,怕战紘立刻怪罪于她,便欲扶着安宁向内院走去。战紘亦担心安宁受伤,遂也转身护在安宁身后回了殿内。安宁经过内院回了屋,见兴和宫众宫人在屋里屋外大大小小跪了满地,而莹儿在边上强强抬起头看了看安宁,又迅速跪伏于地,无声轻颤。李司仪早在一边抹泪,让人扶着方能将将站立。安宁看了众宫人皆因自己受累,心下很不是滋味。
进了屋里,战紘站在安宁身前,满眼心疼地看着女儿,皇后亲自替安宁解着披风,刚解了颈间的丝带,便见安宁脖颈处的血痕,不禁失声,将披风脱下后,见她穿着那侍女衣裳的衣角已撕得破烂不堪,又见安宁下意识地收了收袖口,立即端起她的袖口查看,没想到雪白的手腕竟都是青紫的勒痕,手心亦有划破的痕迹,顿时惊骇。皇后虽掌管内宫,但待人从来宽和,对宫人的责罚也都甚轻,见贵为公主的安宁伤得竟比平时受罚的宫女还重,瞬间眼圈泛红,心疼地哽咽道:“这,这怎会伤成这样?你怎受得了这样的苦呢?还有哪里伤到没有?”战紘在一旁看得早已面目红赤,全身气得颤抖,竟敢有人将自己的女儿伤成这样,他要立刻杀了那些人,即使将他们千刀万剐,遍株九族,也不足解此恨!
“是谁?谁人竟敢如此伤及朕的女儿!朕要将他们千刀万剐!杨震呢?”
杨震和顾心一行人皆随安宁的车驾行至兴和宫,因是侍卫外臣,遂都止于院外候着。此时已不用人传召,院外的众人均已听到了陛下的雷霆之怒,杨震闻言,立即快步走入内院进见。
“皇后,你带安宁去里间治伤,太医院的人呢?”
“臣在。”李琳和女医官已从院外鱼贯而入。
“务必仔细查验治疗,看还有何处伤着了,立即报予朕知。”
“是。”
皇后还未带着安宁进入里间,杨震已上前禀报安宁遇险一事。
“是什么人敢掳劫朕的女儿?”
“回陛下,臣起初去京郊并未寻得公主,后经当地一民众举报,说有一行市井混混经常欺市霸民,臣遂依线索去寻,于一废旧楼宇内寻得一行八人绑了公主,据公主审问,为首之人或是刑部总事魏书家的子弟,其出言欺辱公主,已被臣当场斩杀,臣将他的尸首和其余七人皆已带,均收押至大理寺,待陛下处置。”
“魏书?立即去召申达来见。”
“父皇——”安宁听到杨震奏报,并未随皇后入内间,转而走至战紘面前将她所历之事说出:
“父皇,魏书很有可能意欲收买宫人,培养其在宫中的势力,图谋不轨。宁儿身着侍女宫服,被那为首之人当作宫中侍女掳了去,但他并未伤及宁儿,而是绑了我,意欲以我的命作要挟,让我为他所用。女儿想知道他意欲何为,遂冒充侍女和他周旋,说自己是私逃出宫,回宫也是死罪,反问如何为他做事。他见我有意,便说有他魏家在,必可保我不死。我又问他要让我作什么,他说我只是个闲子,待有事时要我作什么,我便需做什么。宁儿想了几个奏书上魏姓的官员,可能会保人之命的便是刑部魏书,待杨统领一行人将他制服后,我便试探他与魏书的关系,他虽未承认,亦未否认,女儿本想留他回宫教人细审,奈何他知事情暴露,便故意出言不逊,以求速死,后要伤及宁儿,遂杨统领不得不杀之。请父皇定要彻查与此人相关的朝中之人,不知他们在宫中是否已发展了一些为其所用的宫人。”
安宁将被掳经历和从罪人处获得的消息均向战紘说明,但因不想让爹爹担心,亦不牵累顾心,因此独独略了那人意欲污损自己的恶行,亦略了与顾心相关的事。战紘听毕,眉头紧皱,立刻召了已候于院外的大理寺卿。他没有想到一个刑部总事竟也敢向皇宫内部插进手来,却未听得暗卫营有任何奏报,可见其勾当之隐秘。且安宁出宫纯属偶然,便是这偶然一天亦遇其谋划,那么他魏家平时勾结的这个网也不会小了。
“臣参见陛下。”
“杨震带回收押在大理寺的那几人伤及微服出宫的兴和公主,皆是死罪,朕命你立即查明那些人的身份家室,尤其是尸首的身份,明日午时前务必来报,此案绝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明白吗?”
“臣领旨。”
战紘见大理寺卿走后,安宁依旧在此站着,又时不时向门外望去,不禁眉头一皱,略为严肃地说:
“宁儿,你随皇后去里间让太医医治。”
“父皇,女儿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安宁郑重地向战紘行了个全礼,跪地抬首道:
“今日出宫之事是宁儿自个的意愿,全由宁儿自己谋划。宁儿为此先骗得李司仪去了司衣局,又让阿姆出宫去看顾生病的女儿,再骗得父皇说今日在宫里温书不去您的书房。待一切定了,方在今早命莹儿与我换衣,命顾心随我出宫。我利用了父皇,李司仪和阿姆对我的信任才骗得出宫的机会,我利用了公主的权力才命令得宫人为我在宫中掩护,随我出宫。今日经历的一切事情都是宁儿咎由自取,请父皇责罚宁儿欺骗您,未经您的允许擅自出宫之罪。您知宁儿自小不愿别人代我受过,父皇一向赏罚分明,请父皇万勿将我之罪牵累于受我欺骗的李司仪和阿姆,受我命令的莹儿和顾心,还有根本不知道此事的兴和宫的宫人以及禁卫营诸人和西门的守卫。宁儿知错,求爹爹责罚!”
安宁于马车上便想好,要将自己的一切谋划都向爹爹坦白,只求爹爹能不牵累宫人,不牵累顾心。安宁将这些一气说予战紘,又伏跪于地,心中祈愿爹爹能成全自己所求。
“你身上有伤,耽误不得。今日你也经历了很多,父皇不想多说,你的责罚,待身体痊愈之后再行。皇后,带安宁去里间。”
“是。”皇后见陛下已压着几分怒气,便立即上前欲扶起安宁,安宁却怎么都不起身。
“若父皇不答应,宁儿也只能跪求父皇!”
“你这是在求我答应你什么?!”自己的女儿何时也会像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一样威胁起自己来了?这是他绝不能允许的,是谁让自己的女儿如此在意,如此维护?
“求父皇责罚宁儿一人,勿让兴和宫上下人代宁儿受过。”
“若朕不答应,你要如何?”
“宁儿愿长跪于此,求到父皇答应宁儿。”
“你放肆!就为了一个宫人,你不仅不顾及父母给你的身体,不顾及朕的担心,还用自己来威胁朕?是谁教你这样做的?说!”
“陛下息怒,安宁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又受了惊吓。她待宫人一向宽容,请陛下勿再责备她了,臣妾这就带她去医治。”皇后见陛下已然动怒,知道必得将安宁带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遂登时跪劝战紘,亦要扶起安宁,又怕牵动她的伤处,不敢硬来。
“安宁乖,快起来去让太医看看,你父皇在兴和宫担心了数个时辰,勿再让他忧虑。”
“女儿不孝,让父皇忧心,遂请父皇治罪!亦请父皇应了宁儿所求。”
“你——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说了这好一些,就是怕朕治了那个禁卫的罪,是也不是?你出宫是为了什么,过生辰,过他的生辰是吗?朕直到今日才知道,直到现在才知道你的心思,你为了他,来欺骗你的父皇,利用自己来威胁你的爹爹!?这都是他教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