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皇帝早已过盛年,蒙尘后更显苍老。他身后是数位年轻嫔妃,以及一些随同的宗室子弟,均被大虞侍卫押跪在地下。
却似乎不见皇后和太子。
小荷冷汗直冒,不太明白既是这种场合,明王又为何要她前来。
她身后仍有两名侍卫跟着,无法轻举妄动,只好将自己隐藏在帐幔后看着——这是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事。
明王高高在上,右手执刀立地,左手搭在御座扶手上,从银面那两个深深的眼窝后审视这群人——虽看不见他脸,但小荷能察觉那就是审视的目光。
高傲,又带着质问,和厌恶,似乎在审讯一个讨厌的故人。
梁帝将自己的尊严踩在地上,膝行着上前去抚摸明王脚下的御座,恳求道:
“明王殿下,我愿禅位,求您饶我一条命吧!”
小荷几乎不敢相信一位帝王为了活命,竟会如此卑微地恳求敌人!
明王自然不为所动,却微微倾身,将出鞘的刀尖轻抵上梁帝放在他靴尖的手:
“成王败寇,你禅不禅位都不要紧,我为何要饶你?”
面具后的声音很沉闷,但其中的鄙夷意味实在太过明显,梁帝打了个哆嗦,一回头,指向背后抱成一团哭泣的年轻嫔妃们:
“明王殿下,这些都是天下难得的美人,都归您了!您若能留我一命,我保证——我保证再给您搜罗更多,想要什么样的都有——啊!”
话音未落,刀尖已刺穿他的手背,汩汩鲜血流淌在皮肤和地面上。而明王再次转动刀尖,痛得梁帝失声惨叫,连讨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明王大喝道:“这就是你们拥护的主子!”
这句话,是对着那一众嫔妃和宗室子弟说的。
年轻的女子们有数位已吓昏在地,而宗室子弟们面面相觑,怨气冲天——梁帝什么德行众所周知,但这会儿要投诚还是要护主,仍然很难选。
明王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冷笑道:“不服是吗?那么,你们且看着!”
他朝前一勾手,小荷背后的侍卫便将她一推,推出那帐幔外。一时,地面上跪着的所有人,都扭转头来看她,都大吃一惊。
有一宗室子弟怒道:“哪里来的贱民,竟敢上平政殿!”
小荷似乎没听见这句话,惊愕和羞耻早已将她的心填满,眼中只能看到拿女人做筹码讨饶的梁帝,和正在羞辱梁帝的明王。
愤怒和混沌中,小荷也没忘了自己能做的事。
她不知怎地,就这样从众人跪着的膝盖间穿行过去,而后在明王邀请般的注视下,想也不想,伸手就从梁帝手背上拔出那柄长刀,全力朝明王刺去!
——管他的!面对贼王,先杀再说!
——这把刀插在这里,不就是给她用的吗?贼王站在那里,不就是给她杀的吗?她可不不是梁帝那般孬种!
手疾眼快间,刀身“当”地一下劈在御座扶手上——她随小姐用惯了短刀,没使过这等长刀,不很顺手,且明王这把刀非常沉重——但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时间竟能将这刀耍得生风。
大概是方才吃了顿饱饭吧。那盘子断头肉她可不是白吃的。
这下好了,不光能做个饱死鬼,还能做个极有出息、能青史留名的饱死鬼,不亏。
小荷大吼一声,拎刀去追起身离座的明王。早有侍卫利刃出鞘围指向她,却被明王一个手势摁下,不许插手。
明王却接过副官宋汀顺势扔来的另一把刀,慢声道:“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小荷心道,这人真是有病。
话不多说,她拎刀就干。
明王的刀果然锋利,不过片刻,大殿柱子上就被劈开了数道。
她用尽毕生所学和力气刺向对手。有那么几个瞬间,手中刀就要挑开对手的刀尖直奔咽喉,但对面总能轻而易举将她拨开。
怎么也靠近不了。
但对手的只守不攻激怒了她。
汗珠从额而下,迷了双眼。数个回合过后,小荷渐觉失了力气,胸腹中喘得如炸裂般疼痛。她躬身倚在柱子上,手中这把不听话的重刀已经颤抖得厉害。
在下一个明王袭来的瞬间,小荷一狠心,撒手丢开长刀,而后从怀中掏出那把小姐的蝴蝶金钗,用最后的力气瞄向对手。
她想,钗刺进明王的咽喉,刀刺穿她的身体,这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她不敢看,索性闭上眼咬牙等着。
疼痛依然没有到来。
一双有力的臂揽住了她倒塌的身体。蝴蝶钗没有刺上明王的咽喉,但是深深扎进了他未覆盔甲的小臂。
血慢慢渗出,绣在深色的衣袖上。明王笑一声,抓住脱力昏倒的小荷,转头向地下跪倒的一片说道:
“看见了吗?”
“这就是大梁的百姓,你们的子民。”
“和你们的主子比,如何?”
地下鸦雀无声。
倏地,梁帝一声长长哀嚎,重重撞向一旁的柱子。苍老的头颅破碎,身体滑倒在地上,死了,面上才露出些许愧悔。
而紧闭双眼的小荷,根本就不屑于看到。
*
再醒来的时候,小荷发现自己被送回了先前关押的寝殿里。那两位宫娥也守在屋内门口处,虽仍不与她开口说话,但寸步不离看着她。
她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问不出,只好躺下盯着头顶的绣帐沉思许久,为何自己还活着呢。
这不对吧?
回想在大殿上的招招式式,全是奔着要了明王的命去的。虽说明王指定没这么好杀,但也不可能让她白白撵着砍那么多刀。
连梁帝都被逼死了,还留着她的命干嘛?
小荷不明白。
但眼下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梁帝的死讯很快便会天下皆知,而太子还下落不明。
从前,她曾在跟着小姐赶赴宫宴时,在宫门口撞见过一回太子,知他是个行事凌厉之人,曾数度因忤逆梁帝被废又再立。倘若梁帝能早死几年让太子上位,或许大梁的今日便不会这般糟糕。
身为人子,抑或是身为太子,他都绝不会对明王逼死梁帝这事坐视不理。
很快,就会宫变了。届时,她也许能在乱局中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
既然还没死,她就得想办法活。
时局果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梁帝是黄昏前死的,太子是夜半时分杀回来的。
彼时,她刚要米要肉吃得饱饱的留存气力,但留下了一壶酒,告诉宫娥要留着夜里慢慢喝。
而后,又说怕黑,索要了一盏灯烛。
再然后,又说要脱衣沐浴,求来了一桶热水。又说自己怕羞,求两位宫娥姐姐暂且到屋外等着。
令人意外的是,她的所有要求都一样一样被满足了。
小荷想,明王对她这个囚徒还真是大方。可惜,他不该这么大方。
小荷没有浪费那桶热水,果然跳进去美美洗了个澡。然而在披上衣裳的那一刹那,她听见了一声巨响。
她竖起耳朵。
随巨响而来的是皇城中一处接一处刀剑出鞘、兵将跑动的声音,警戒的钟声从宫楼上速速下坠,很快响彻全城。最混乱的声音则从东南方向传来——是皇城东门的方向。
太子回来了!
门外看管的侍卫似乎也接到了调动的命令,正在来回走动。两位宫娥马上受命推门进来,却发现殿内已空无一人——
只余酒壶和灯盏碎在地上,沾了酒水的床幔已经燃烧起来。
火苗蹿起的速度很快,霎那间便吞没半间屋子,烫人的热度令闯进来的人不得不后退出去。
在宫娥的惊叫声中,侍卫反应过来,迅速叫道:“去后窗抓人!”
后窗果然已被砸得粉碎。一个人影从窗中滚落下来,扔掉身上浸了水的被子,野猫一样溜进墙根阴影里屏息躲藏。
火势越燃越大,很快堵死了往殿后来的路。可起火的地方不只这一处,东南方太子回来的方向,也已燃起一路大火。皇城中焦烟弥漫,兵器铿锵,小荷这个小小的逃犯,很快就被放弃了。
她忍住呛鼻的呼吸,趁此地还未完全陷入混乱,凭着仅有的一次进宫的记忆往北摸着路走,想去寻后花园一处偏僻宫墙。她记得那里有个狗洞,可以钻出去。
然而皇城这么大,她摸错了路。不知怎地,绕了半天,最后看不清路,脚下崴住了。
小荷趴倒在快要坍塌的墙边,想自己是出不去了,终究还是要死在这里。
迷蒙间,烟雾中出现马蹄声和重重人影,如同在地狱中穿行一般,踩着满地大火踏来。
——是明王出征了。
他的黑马高得可怕,突然停住了疾驰的动作,嘶鸣着驻足在小荷身前。马蹄上的黑铁裹着灰烬,将地石砸得粉碎。
长刀挑来,小荷闭上了眼睛。
疼痛仍然没有到来。
却有一个软软的东西被挑落在她怀里。
睁开眼一看,是她的包裹,是那个从地里挖出来的、小姐留给她逃命用的包裹。明王还给她了。
他仍旧黑甲银面,叫人见不得他的脸。可是这回,小荷从面具的眼窝中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似乎低垂眼睫在注视她,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在看一个令他悲伤的敌人。
但他没有停留太久。不过一瞬,铁骑便扬蹄而去,带起身后重重扬起的灰烬,落在破碎的地石间。
小荷吃力坐起身来,却又见一匹白得发光的小马溜溜达达从刀光剑影的队伍里跑出来,拐到她身边,低下头蹭呀蹭。
“玉宝!你从哪里来的?”
小荷惊喜地抱住小马的脖子,亲吻它飞扬的头毛。玉宝乖乖半蹲下来,打着响鼻邀请小荷翻身骑上它崭新的马鞍。
小荷哭着骑上去,一摸缰绳也是崭新的。再一摸,从马鞍旁又摸出一样硬硬的东西来。
拔出来一看,是一把短刀。
刀柄和她从前的那把一模一样,连右边顶端磕过的一个小坑都一个样儿。可是握在手里时,手感却更坚固顺手了些。
小荷感到震惊。
那把刀,是她从小用到大的。可那日随小姐当街刺杀明王时,碎掉了。怎么会有一把一样的刀,恰巧带在玉宝身上呢?
她拔出刀身,看出这是用了大梁最好的精铁,刀刃之锋利明亮,比从前那把好了太多。
不知为何,明王把她碎掉的刀重铸了。
小荷收刀回鞘,往明王离开的方向看了看,烟尘中已不见人影。
她咬咬嘴唇,抛却念想,拽起缰绳坚定告诉玉宝:“玉宝,咱们往北走,去乌云山。”
不管怎么说,再见了,明王。
你既不杀我,又重铸我刀,算我欠你一条命。可来日若有机会,我还是要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