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阳昏迷的几天里,平湖驿站对外禁封了。因为来得人实在太多了。
就在楚景晟刚一失踪,近卫发现染血衣衫时,消息便飞鸽送入京城。大理寺少卿梁晁、兵部侍郎郑允以及镇国公府的人,三波人马日夜无休地赶来。
衍州府衙昏暗的地牢里,蓬头垢面的犯人们蹲在角落,听着审讯室里传出的哀嚎瑟瑟发抖。这几日最里间的牢房突然关进了十几个外族人。有高有矮,有的毛发旺盛,有的头上秃了一片,只在后脑上扎了一个短辩。
又是一阵惨叫传来,一个盗窃的惯犯仗着熟门熟路,大着胆子问狱卒:“张爷,这伙人是犯啥事了?白天审,夜里审,一**的人来,看着怪吓人的。”
“犯啥事我能告诉你吗?”狱卒骂道:“给我老实呆着,我告诉你们,现在外面审讯的可是大理寺少卿梁大人,他的手段你们都听过吧,都老实一点,少打听,别惹到他老人家。”
“是那个梁阎罗?”有人惊叫,而后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拿头砰砰朝墙上撞了两下。
狱卒瞪了他一眼,见他的额头撞出了血,冷笑一声,倒也不再理会。
大理寺少卿梁晁的恶名,可谓人人皆知,可令小儿止啼。其手段残酷,花样百出,常有犯人一听说是他审讯,便未审而招,以免遭酷刑。
此刻这个面若冠玉,行走时如弱柳扶风的年轻人,手持一块香帕掩住口鼻,袅袅走到一个血肉模糊的刺客身边,捻起他面前一张血水写就的供词笑了笑:“早点交代不就好了,这么不乖,害得我这几天都没睡好。得了,收押吧。”
刺客被拖走,地上拖拉出一道血痕。梁晁捏着最后一份供词,递到角落的阴暗处。一只纤细瘦长的手伸出,在光线翻飞的尘埃里,接过血书。
“沈大人,可齐全了?”梁晁笑道:“圣上命我前来,与你全力配合,我可是跑死了两匹马,到了地方连茶都未吃一口,便被你抓来这阴糟的地方关了好几天。”
角落里沈沉钟看着面前一张张的供词,以及府衙清点出来的尸首名单,边看边道:“稍等片刻,事情办妥,我请梁大人吃茶。”
“这还差不多。”梁晁闲适地坐下,双脚交叠翘在桌案上,伸出自己右手细看,见到指尖粘上一抹暗红,不由皱眉,拿着香帕使劲地擦拭。
角落里,沈沉钟翻着供词及人物肖想,突然道:“不对。”
“怎的?”梁晁愣了一下,扔掉手帕,放下脚,走了过来。
“他们口口声声咬准了人数各两百,但是从这十几人的描述中,有一个人是重叠的,他游走在四波杀手之中,保持着和他们的联系。”沈沉钟翻出人物画像,将十几个刺客口供里描述的成员画像一一对比。
虽都布巾蒙面,但在这四波人中,都有着同样一个鼻梁高挺,剑眉鹰目的男子。
“会不会是巧合,匈奴人的相貌大多都是如此,画师画了几百张,有相似的也正常。”
沈沉钟摇摇头:“所有的尸首我都一一去确认过,没有一具是这个容貌。”
梁晁托腮沉思道:“那便是呼邪单于对自己人说了慌,他隐藏了一个重要的人物。并且这个人没有和这些杀手一同出发,他一直躲藏在我们大夏境内。”
“协助刺客入境的洛河商行都抓了吗?从那边查查是否有此人的踪影。并传信各府衙,暗中搜查此人。”沈沉钟放下文书,断言道:“这个人在匈奴的地位应该不低,抓到他或许会有大发现。”
梁晁:“早上收到消息,洛河商行的人员已经全部抓捕至京,同僚在审着,不放心回京后我再细审一遍。”
“那就辛苦梁大人了。”沈沉钟拱手道:“届时如需沈某协助,梁大人不必客气。”
“自然。梁某从不跟任何人客气。”梁晁挑了挑眉,雄雌模辩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这里算是能结案了吧?”
沈沉钟点了点头,吩咐一旁的文书将资料归类密封。从角落里站起身来,在此牢狱日夜无休的熬了几日,浑身骨头都僵住了。他压抑着心中一个急迫的念头,对梁晁笑道:“梁大人,吃茶去。沈某请客。”
两人步出牢房,室外的阳光刺目且滚烫地晒到身上,比之监牢内的阴冷和血腥,彷佛重回人间一般。梁晁眯着双眼:“沈大人,听说您的夫人已经醒来,您不先回去瞧瞧吗?”
沈沉钟脚步未停,漫不经心道:“小伤而已,何须挂怀。”
“哦?我可是听说楚世子一直挂心令夫人,留驻驿站,迟迟未启程回京。长公主一日三封信笺催促,楚国公府的大管事在驿站急得日日跺脚……”
梁晁满脸坏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他刚到此地便听说了楚景晟拼着腿伤,硬是背着沈沉钟夫人横渡平湖的事迹。可把他一颗无聊的心激动得不得了。
楚景晟的八卦,谁不爱听!何况还牵扯到这位朝堂新秀,风头无两的沈沉钟。他甚至暗暗揣测,回京后写上一本《楚世子与状元夫人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定能爆火脱销,前提是楚景晟和沈沉钟不将他打死的话。
沈沉钟忍着满腹怒气,冷冰冰道:“梁大人如此关心沈某家事,可是生活过于寂寞?沈某可以去信彭将军府邸,想必彭小姐会十分乐意来陪梁大人聊一聊。”
梁晁一噎,连忙道:“开个玩笑,玩笑,哈哈哈,沈兄,咱们去喝茶,听说这衍州产的白茶可是贡品。”
沈沉钟见他如此,心中的怒气散了一些。他在京中时,早有耳闻。西南守将彭将军之女,彭得花,一介女郎,却酷似其父,习得一身好武艺,到了年纪,迟迟未曾谈婚论嫁,一是那些贵勋世家儿郎实在不敢消受如此悍妇,二是彭得花也瞧不上那些花拳绣腿的家伙。加上彭夫人早逝,如此两厢耽误下,彭将军只得将爱女打包送至京都,求陛下给爱女寻个夫家。
陛下满口应下。忠心耿耿的大将,风餐露宿替自己守了几十年的边疆,彭得花的婚事,他定要给爱将办得妥妥当当。于是陛下与端贵妃很是用心地办了几场宴会,请来朝堂上年纪相当,又有才干的官员爵子们,几场之后,陛下问彭得花,看哪个顺眼些?
彭得花看着那个正在人堆里科普“如何不见血地撬开恶犯指甲”的男子,周围一圈均是被他唤住,怕得罪此人,故而不敢离开的贵女们,容貌昳丽的男子将一群贵女吓得脸色惨白,自己却擒着一副欢快笑意,便伸手一指道:“就他吧!”
皇帝陛下一看,顿时大乐,梁晁这个家伙,也是个姻缘困难户,这两人凑一块再合适不过,当即唤来梁晁,意欲赐婚,吓得梁晁连连摆手。在陛下脸色阴沉,即将暴怒时,梁晁脱口而出:“实不相瞒!陛下,臣……臣不举啊!怎么敢耽误彭小姐!”
陛下僵住,满场皆惊。众人面面相觑。
真不举还是假不举,没人知道,不过梁晁确实一无妾室,二不留恋烟花之地,况且他刑讯残酷,可能是真有些私隐,以至于心理扭曲也说不定……皇帝陛下沉吟许久,这婚事还是暂时放下来了,问彭得花,还有其他入眼的男子,彭得花只看着梁晁道:“陛下,臣女愿等梁大人身体康健,届时再议婚事!”
陛下无语。这两人是相互拿对方当幌子呢,还是真有心呢。总归这婚事就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吓得梁晁在京中见到彭得花便绕道而行,如鼠躲猫。
两名相互攻击后,均默契收手的年轻男子,迈步踏入衍州一间茶馆二楼,要了一壶当地鼎鼎有名的白茶。酸苦清甜的茶水饮下,微风袭来,彷佛也洗去了这几日身上的血腥之味。
“不亏是贡品,此茶着实不错!”梁晁感叹一番,看到对面沈沉钟捏着杯子,脸色阴沉地盯着楼下,遂俯身好奇看去。
茶楼下,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路边,面容英挺,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含笑扶着一纤细女子步下马车,女子抬头看着对面钱庄的招牌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男子低声回应他,状似保证般。两人便一同进了钱庄。
梁晁张了张嘴,尴尬道:“沈兄,那应该不是楚世子跟令夫人吧?”
沈沉钟慢慢饮下手中茶水,忍了又忍,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嚯地站起身来,迈步往楼下而去。
“沈兄!”梁晁丢下一块碎银,匆忙追了上去道:“沈兄!你冷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