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接下来几次入梦,秦翎先练半个时辰凌海诀,剩下半个时辰与嬴政教授课程,学习内容也从学堂启蒙的《诗经》《论语》扩大到了诸子百家。
秦翎发现嬴政对儒家著作学习理解透彻,但不以为然,反而对《六韬》等政论兵法感兴趣。秦翎虽然只给他讲战国已有的著作,但秦翎自已所学都是千年之后多少朝代总结的历史精华,讲授中难免带了超越时代的观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从千年后再回看战国,自然是当世人无法抵达的高度。嬴政学习着他的每一句话,为他话中的辽阔深远所目眩神迷,然后又加诸自己的思考,互相辩论。有时他的问题甚至尖锐新颖到秦翎都答不上来。
每当这时候秦翎就深感战意昂扬,于是下次又准备了更宏大精妙的论述来切磋。
就这么一直到十二月初,邻近年关,万花谷里已经有了喜庆氛围。天工弟子要准备整个万花谷所用的烟花爆竹,秦翎整日忙得头晕眼花,药都顾不得按时喝,袖口总是沾着硝石味,像个团团转的祥瑞烟花阿甘。
谷中又经常有年幼弟子偷玩烟花炮仗被炸伤,需要包扎,完事后加强巡逻监管,秦翎跑来跑去身心俱疲。
还没到十二月十五日,秦翎就累得病情加重,不得不在床上缓了两天。等他十五日入梦时,神态就有些恹恹的。
虽然梦里身体不累,可他心好累。
他这次带了一盒绿豆糕,一只除夕福气荷包(花圣宇晴门下芳主弟子制作,放了十二个月十二种干花,万花弟子都领到一只,秦翎的是蓝底绣银海浪纹)。
然而他等了一刻钟,还没见嬴政过来。
不应该,往常嬴政都是早早来等着的,从没迟到过。
直到等了两刻,才看见嬴政从芦苇丛里钻过来。
“怎么迟了这么久,”秦翎站起来招呼他,“快来,给你带了糕。”
然而嬴政还没走到跟前,秦翎就发现不对劲,怎么嬴政走起来有些一瘸一拐。虽然走得慢,还稳着身体极力掩饰,但秦翎看多了万花谷里求医的病人,一眼就看出嬴政右边膝盖不受力。
他逸尘步虚掠过去,把嬴政抱回亭子轻轻放下。
“……公子。”嬴政抬头喊他,小脸苍白。
秦翎还是第一次抱起嬴政,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儿团在他怀里,骨骼单薄得厉害,简直像是师妹养的猫崽儿,毛茸茸小小一只,声音细细发着抖。
秦翎让他坐在栏杆上,自己半跪着,轻柔把他裤脚卷起来。嬴政膝盖上好大一块青紫,微微渗着血,看起来是不过半个时辰的新伤。
“怎么弄的?”
嬴政咬着下唇,许久才哑声回答,“不小心摔了。”
秦翎没带伤药,只能把鹤梦的飘带扯下来,当成绷带一圈一圈缠住。虽说久病成医,但他于外伤医术没什么涉及,平日里顶多是帮杏林弟子修阿甘时旁边观摩片刻。此刻就深觉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下次带点儿药来。”秦翎把手指搭在绷带上,叹了一口气。“以后你自己小心些别再摔了。回去记得买些药敷上,别留了疤。”
他的手指下,小小的膝盖瑟缩着退了方寸。
“我知道了公子,”嬴政低声答,“嗯,以后会小心……”
秦翎突觉不对。他飞速把嬴政另一条裤腿也掀起来,就见那条腿也是伤痕累累,青紫交错。
那伤痕,根本不是摔出来的,反而像是……
木棍,石头,马鞭,尖针。
新伤旧伤层层叠叠,有几年都消不掉的陈伤,也有才结疤的新痕。
秦翎只觉得一阵怒火冲上头脑。
不论什么国仇家恨,迁怒稚子,也实在太过无辜。这样的欺辱和伤痕,从史书上读到,和亲眼看到,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哪怕是梦,也会觉得愤怒和悲伤。
他深吸一口气,说,“怎么不告诉我,我应该早点带药来。以后需要什么,我都帮你带来。”
虽然他无法离开月湖,也无法带走月湖的东西,但是他送给嬴政的小玩意儿都可以被带出去。
没想到嬴政摇摇头,“没关系,不需要。”
今天晚上出来时正好遇到那群赵人小孩,他们把他狠揍一顿,污言秽语骂了许久。等他一瘸一拐走到月湖,已经迟了两刻。
他极力稳着步子,就是不想让公子知道这个。太狼狈了,太难堪了。
公子知道他叫赵政后丝毫没有憎恶,公子不是赵人,甚至不像是这世间的人。
公子在这里,干干净净的,他也必须干干净净的来。他不想把那些糟糕的东西带进月湖,那是对公子的玷污。
秦翎半跪着,抬头看他。五六岁的小孩儿眉目明逸,姿态沉稳,已经能想象到长大后会是何等的英俊清肃。
但是,离他“回家”,还有四年;离他“长大”,还有八年。这八年对他来说,很难,很危险。
“下次,”秦翎说,“等你膝盖好了,我教你剑术。”
蓬莱伞术以捭阖剑术为根基,许多弟子还会在伞柄中置以伞中剑。秦翎嫌伞剑沉重只用伞,但他的剑术同样出色……曾经的剑术。
嬴政眼睛一亮。这次他没有拒绝,使劲儿点了点头。
“对了,”秦翎拿出荷包在他眼前一晃,“快到新年了,提前送你个礼物。”他把荷包系在嬴政腰带上,借整理衣领的机会,瞥了一眼嬴政胸口肌肤。果不其然,也是青紫伤痕交错。
看来那些人还是有所顾忌,专门避开了脸,只下手打衣服遮着的地方,难怪之前秦翎一直没发现异常。
嬴政摸着那枚荷包,心里欢喜,这是公子第一次送他这种礼物——这样精致的衿缨,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互相赠送。但他贪得无厌,还想要更多。
“公子,”他仰着头,目光专注,“下次来,还能送我礼物吗?”
“还想要什么?”秦翎问。
“生辰礼。”嬴政有些小得意,“我的生辰,就是下次正月初一!”
秦翎这才突然记起,嬴政生于正月正日,故名政。
“好日子,小孩又长大一岁了,值得庆贺。”秦翎忍不住笑意,“想要什么?”
“公子送什么,我都要。”嬴政说完,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轻狂了。他有些怕公子嫌他不知进退,连忙补充,“公子随便送什么,我都喜欢……”
“又是新年礼物,又是生辰礼物,”秦翎说,“这么重要,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两个人坐在亭子里,讲了一个时辰的课业。这是他们第九次相见,这一次,秦翎没有扔下嬴政一个人去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