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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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半年之内连灭韩魏两国,威风之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秦王车驾至咸阳,百官民众城外迎接秦王凯旋,声势浩大繁琐不提。当夜章台宫灯火亮了半宿,群臣百官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请赏和颂功的奏疏垒成小山,可算是把前几个月的废话一次补上了。
第二日大朝,王绾代表群臣提议论功行赏,秦王欣然应允,令三公细拟封赏名单,又有新郡处置事宜种种。
政务繁忙暂且不提,另一边,秦翎进宫后自往姝华殿去。虽是傍晚后,但天色还亮,宫里又处处迎驾热闹着,故公主还未就寝。听到凌海君请见,嬴煦公主从内殿奔出来,满脸欢喜,亲昵握住秦翎的手,亲自将他领到案边坐下,又连连拍手示意宫人把茶水瓜果点心摆得满满当当。
秦翎见公主脸色并无不妥,又替她把了脉,这才放下悬了一天的心。看来太医们及时救治,后续宫人也照顾得很好。
嬴煦知道凌海君是为何而来,她抬手转圈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又指着外头使劲摆手,满脸央求。秦翎不解,公主的嬷嬷上前解释,“殿下心善,只觉着那事都怪自己体弱还要出去。殿下一直想要说情,只是去不得前朝,无人传话。如今王上回宫,凌海君来了,殿下也就放心了。”
嬴煦眼睛亮晶晶盯着秦翎,不停点头附和。
秦翎俯身平视公主,温声问,“殿下觉得那次生病是因为自己有错吗?”
嬴煦怯怯点头。
“但是这件事并不是殿下的错。”秦翎说,“蒙毅贪玩调皮在先,是一切的直接起因。纵然他不知道殿□□弱,但是使猫无故冒犯宫中女眷,已是不妥,合该受罚。”
嬴煦急得差些要掉眼泪,一个劲晃他的袖子央求。
“臣知道殿下的意思。”秦翎说,“殿下当然可以原谅蒙毅,也可以替他说情。但是殿下要记得,殿下这次犯急病,不是错在殿下坐在那里,也不是错在殿□□弱有疾——没有犯错者犯了事,却去责怪受害者不够强不够完美的道理。殿下不必如此自责内疚和惴惴不安。殿下要是想为蒙毅说情,想原谅他,是宽宏大量;要是生蒙毅的气,想罚他,是合情合理。”
他轻轻摸了摸嬴煦的头,说,“殿下不必委曲求全,也不要畏惧生事。”
秦翎这么说,就是怕公主过去任人欺凌时养成胆小怕事的软弱性子,现在叫别人欺负了,也只敢觉着全是自己的错。如今宫中就她一位公主,秦王又记着她,是该让她自信自强些,端出大秦公主的气势来。
嬴煦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但认认真真把凌海君的话都记住了。她想了想,跑去内殿拿了一只针线小筐来,取出一方绣了大半的手帕子,递在秦翎眼下。
那是一块浅蓝色丝帕,绣着两只长相潦草的白猫,其中一只猫叼着一朵大红花,还有半个尾巴就绣完了。
嬴煦使劲指着那朵花,又把帕子放了回去,继续眼巴巴看着凌海君。
这次嬷嬷迷惑了,秦翎也不太懂,但看出公主没有生气。于是又留了一刻,陪她编了一串珠络,向宫人问过公主饮食用药,才起身告辞。
嬴煦攥着针线小筐一路跟到殿门,秦翎蹲下摸了摸她的头,道,“殿下好好喝药,好好用饭,臣那些话也好好记着,慢慢想一想。等蒙毅自己来向殿下赔礼道歉,殿下再决定要不要原谅他,好不好?”
嬴煦乖乖点头,目送凌海君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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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姝华殿,秦翎上车出宫,披着暮色直往蒙府去。
蒙恬出征回来还在宫里伴驾,蒙武将军携蒙夫人一直在外驻军,蒙小毅三个多月无人监管的快乐日子今晚算是到头了。公主大度心软,却不代表蒙毅能逃过一顿打。
蒙毅当然还没睡。秦翎进来后,他先是兴高采烈跑过来抱住秦翎,嚷嚷着“翎哥哥我好想你”,又很快意识到自己还是“待罪之身”,于是赶紧恭恭敬敬端茶倒水,端正坐在案后听从发落。案上摞着高高的课业简牍,很刻意地把夫子的“上好”评语露了出来,最底下还压着一把戒尺。
“翎哥哥,”蒙毅小心翼翼问,“我哥他……说什么了吗?”
“你哥很生气。”秦翎严肃说。
蒙毅脸色愁云惨雾,喃喃问,“我哥不会要把我挂在城墙上吧?”
“很有可能。”秦翎说,“也可能是把你屁股打开花,然后挂在姝华殿外头。”
蒙毅立刻牛皮糖似的扭过来,贴着秦翎问,“翎哥哥,翎哥哥,你是不是先去了宫里?你见到公主了吗?公主现在好了吗?我后来一直想去探望,但是他们不让我去,李斯那个坏东西还说要把我逮去牢里反省一下……”
“你是该去牢里反省。”秦翎一把揪住牛皮糖,摁着肩膀麻穴把人摆端正了,严肃道,“我也很生气!除了姝华殿这事,我竟不知道你在咸阳都干了些什么——你对李斯做的那些事,说小了是你孩童顽劣,说大了就是蒙家家风不严,你侮辱朝廷命官!你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都是哪里学来的,合该狠狠打一顿改了才是正经!”
蒙毅的眼泪说来就来,抽抽搭搭抱着秦翎胳膊耍赖皮,“呜呜呜哇哇——翎哥哥,你要是为了公主那事打我,那我一人做错事一人当,屁股开花都不啃声!可是你要是为了李斯打我,我就,我就……”他左看右看,突然咬牙道,“我就半夜撞死在李斯家门口!”
秦翎抽了戒尺就是啪的一声,蒙毅捂着屁股跳开三尺,悲愤叫嚷,“翎哥哥,你居然真的为了一个坏人打我!”
“朝臣好坏有王上定论,你这样嚷嚷,不是欠揍是什么。”秦翎冷冷瞥他,“你自觉过来还是我过去逮你?”
蒙毅哼哼唧唧抽着鼻子蹭过来,扭捏道,“翎哥哥,你打了我,我哥就不能再打我了啊。”
秦翎指指旁边叫他坐下,取了案上蒙毅课业翻看。夫子的评语倒也不失客观,蒙毅的论述行文的确很好,精辟干练,很有未来“蒙上卿”的影子。翻了几篇,秦翎皱起眉头,问,“你这些课业……除了学堂夫子,还有谁指点过?”
“翎哥哥你教过我呀,”蒙毅乖巧回答,“翎哥哥说过你不在咸阳的时候,你书房里的书我都可以看的。”
秦翎又看了几卷,蹙眉道,“除了我书房的书……”
他突然停住,想起自己府上那位“无名客卿”。
韩非假死并化名“吴是”住在秦府后,秦翎是默许蒙毅和韩非见面的。一方面是觉着韩非如此才华,若是能给蒙毅当半个夫子也不错,一方面是看韩非平静淡泊的神态,觉得也不必警惕他再翻风浪。
从前韩非在他眼皮子下看着的那一个多月,的确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举止。
可秦王和他离开咸阳三四个月,韩非想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秦翎将戒尺在手心轻轻拍着,挑眉问,“这三个月,你和我府里那位吴先生,倒是交情突飞猛进了?”
蒙毅眨眨眼,坦然道,“不是翎哥哥说可以和他‘说说话’的吗,我就去找他玩。他懂的好多啊,写的文章简直行云流水,凌厉纵横!他那么厉害,我可佩服他了……”说着蒙毅突然急急改口,“当然!我最佩服的还是翎哥哥!翎哥哥比他好看一万倍,武艺比他能打一万倍,会的机关医术比他多一万倍——”
“少拍马屁。”秦翎拿戒尺在案上一磕。
蒙毅一个激灵,“呃呃呃,好的好的,后来我和他熟悉了,我就拿了作业去让他……呃,请教他……”
“好啊,蒙公子还请了课业代笔呢?”秦翎似笑非笑问。
蒙毅自知暴露了,挨打次数加一,干脆自暴自弃承认,“后来就说得多了嘛……我跟他抱怨夫子是个老古板,作业都很无聊,同学都呆呆的,他也跟我说了以前他在学堂的事,一来二去就……”
秦翎心中突然警觉。韩非以前在学堂时——师从荀子、同窗李斯的往事?
……同窗李斯?和李斯又牵扯上关系了吗?
仿佛一直以来一团乱麻的迷惑找到了一个线头,串联起了前因后果。
“是吗?”秦翎装作不经意问,“他学堂里的什么往事?”
说到这个,蒙毅就来劲了。他愤愤把拳头捶在手心,说,“我才知道,吴先生以前是齐国人,和李斯一起在荀师那里求学过。李斯上学的时候就道德败坏,欺凌同学,教唆仆从,贿赂官员,欺骗老师,坏事做尽!他还领着一群地痞流氓欺负吴先生,害他差点死了!若不是吴先生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李斯从小就是个坏种!”
秦翎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如果李斯曾经干那些事是坏,韩非如今说那些话是别有用心,那蒙毅就是单纯的被人利用的憨!
“他干什么暂且不论,”秦翎揉着眉心问,“你干的那些事算什么?打抱不平吗?”
“那都是以前李斯对吴先生干过的!”蒙毅愤愤说,“我都还有几样没干呢!李斯他等着瞧!我迟早——”
秦翎抽了戒尺又是啪的一声,蒙毅捂住另一边屁股嗷嗷大叫,“翎哥哥你居然偏向李斯那个坏东西!不打他打我!”
秦翎严肃正色道,“吴先生说的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你做这些,可有想过你是蒙家人?你有想过你的父兄回来后如何面对李斯吗?”
蒙毅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半晌撅着嘴,破罐子破摔说,“我干那些事的时候,我爹和我哥又不在咸阳,自然不是他们指使的。李斯要是报复,冲我来就行了。”
秦翎抽出戒尺。这次蒙毅学乖了,双手捂住屁股一步窜开,警惕盯住秦翎的手。
秦翎把戒尺放在案上,道,“若是我的雕追着一个与我不对付的人攻击,旁人会觉得是雕自个儿贪玩,还是主人在背后指使?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你父兄在外征战,你在后方应该叫他们安心无后顾之忧,你却反而要让他们腹背受敌。”
蒙毅鼓着嘴,垂眼默然许久,说,“翎哥哥,你别生吴先生的气。他随口一提,不知道我干了什么。”
秦翎并不接这句话。他直身跪坐,把蒙毅揽过来,温柔摸着他的头,道,“毅儿,你的父亲和哥哥以后要长期在外征战的。你若是走文臣的路,将来入朝为官,要成为他们后方的保障和支援,成为他们在朝堂的眼睛和喉舌。你的作用很重要,所以不要在其他闲事上轻易折损,好吗?”
“不听不听不听!”蒙毅捉住秦翎手指,小狗似的泄愤咬了一口,嘟囔说,“我哥那么厉害,才不需要我呢。”
秦翎晃晃手指,说,“毅儿已经是男子汉了呀,要懂事,也要保护你哥哥了啊。”
蒙毅把脸埋进秦翎手心,许久才闷闷“嗯”了一声,说,“也保护翎哥哥。”
秦翎捏捏他的脸蛋,“真乖。”
随即起身,嘱咐道,“我且回府去了。早些睡吧,你哥今儿晚上怕也不回来。睡前记得把牛乳喝了,长个子。”
蒙毅望着他的背影,偷偷踮了踮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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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中,马车停在秦府正门口。
秦府主人回府,管家仆从皆来相迎。秦府依旧如他离开时那样,四处打理得井井有条。正是夏末秋初,府中花卉林木茂盛,景观精致雅趣。府中未设女眷后宅,只设计成机关工坊、练剑台、草药楼、书画室等用途,又建了东西两处客院。
秦翎屏退众人,直往东苑走去。
东苑门上有匾额一方,篆书“慎言居”。从前秦府刚落成,秦翎就借从前蓬莱岛和万花谷的地名,给花园取了“晴昼园”、草药楼取了“杏林”、练剑台取了“悟剑台”、客院取了“水月阁”和“慎言居”,聊解故土之思。
蓬莱岛的慎言居,是蓬莱法宗宗主韩昼的阁院。秦翎十岁时第一次去那里拜访,被法宗师兄引进正堂。正堂高阔简朴,靠墙一架屏风,后面书架上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竹简,堂中挂着一幅韩非子画像,两边一对行书楹联: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
秦翎抱着青乌仰头望着韩非子画像。像上之人望着虚空中的一点,蹙眉撇唇,神情严肃又高傲。
那时的秦翎心想,著作斐然,可惜冤死牢狱,壮志未酬。
许是他看得出了神,身后有人笑道,“小翎看得这般认真,看来是终于决定要入我法宗门下了!”
秦翎连忙回身,向那位白髯老者恭敬行礼道,“韩宗主好。”随即笑答,“晚辈痴心剑法,恐怕成了法宗眼中‘侠以武犯禁’的那类,怎敢扰了宗主清净。”
韩昼朗笑,“不期修古,不法常可。我宗若是老古板,怎能在蓬莱岛长盛至今。不过你这性子,也的确不该入我宗,倒是合该去中原闯荡,扬名天下!”
中原,十岁的秦翎默念。那是个对他而言遥远又陌生的地方。他只在传记和诗词读过,长安、扬州、洛阳、太原,那些模糊的映像在他脑海里掠过。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命运定下的伏笔,未来他将如北归的雁,向帝都长安而去。
思绪转回眼下。
韩非入住东苑前,秦翎怕他多心“慎言”是在影射他口舌不便,就把牌匾取了。谁知后来韩非看到了牌匾,倒是又自己挂了回去。
秦翎叹了口气,敲门,里面灯影曈曈,寂静无声。他推门而入。
正屋宽敞简洁,书籍竹简沿着墙边书架堆到天花板,堂中一架彩绘观沧海屏风,一套红木案几;墙上一对楹联,篆书提着: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
与曾经蓬莱岛慎言居摆设几乎一致。
唯一不同的是,曾经画像上的韩非子,如今好端端活生生坐在那里。不是画像上严肃孤高的样子,而有些忧虑与无奈似的,放下手中竹简,转头看向半夜造访的府邸主人。
两人对视,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秦翎将手中青乌轻轻搁在门口花架。青乌锋利刃沿在月色下反射着微微银光,轻薄如雪。
他反手合上门扉,月色被隔绝在外,青乌锋芒也隐入朦胧。
“吴先生。”秦翎先打破了一室沉默,“秦已破魏都。今日,王驾凯旋。”
韩非神色有急速波动,又很快平静。
“恭……喜。”他慢慢咬着字眼道。
“恭喜?”秦翎平静反问,“两国亡于秦军铁蹄之下,先生心里,当真是恭喜的吗?”他补上一句称呼,“——韩、非、先、生?”
听到这个许久无人提起的称呼,韩非再也维持不住表面平静。他神色骤然委顿,认命似的低下头,整个人垮了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翎说,“韩先生,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了近期一些关于你的传闻。我才发现,以前对你的了解,还是太浅薄了。”
韩非沉默。
“从前我将先生带回府中,曾与先生有过一次长谈。”秦翎缓缓说,“我将七国时政与先生详细分析过,也就秦国未来与先生畅想过——当然,也许我对国政的见解比起先生还是太过肤浅,但一字一句,皆是我肺腑之言,如今形式,也证明我所言非虚。”
他向韩非走近几步,问,“先生当初如何与我保证的呢?‘隐居于秦,不问旧事,只著新书’。可如今先生是怎么做的呢?挑拨蒙家幼子侮辱李斯,鼓动蒙家李斯结仇?”
韩非干脆闭目转头。
“先生当然可以全盘否认。”秦翎说,“往小处说,无非是蒙毅顽劣,背着父兄偷偷撒野,也不是什么生死恩怨。可先生是了解李斯的,他怎会不把这仇记在蒙家头上?先生吃过李斯睚眦必报的亏,也要让蒙家因此与李斯对立吗?”
韩非回头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无言。
秦翎望着韩非。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长衫朴素,须发干枯,身躯微微佝偻着,与“十年前”蓬莱岛慎言居中悬挂的画像,像也不像。
“先生,”再开口时,秦翎声音就温和许多,“我并非没有能力把东苑监守得一只飞虫都进不来,甚至我大可以把你关在地牢中。可我敬佩先生才华,不愿那样对待先生。如果先生能保证不再生异心,先生依旧可以住在这里,闲时也可出去……”
“秦,”韩非开口打断秦翎,“秦王,能,允?”
秦翎以为他同意,道,“自然能允。”
“好,”韩非的话虽然断断续续,却一字一句咬得重重,“既,如此,允我,入朝,为官。”
秦翎愕然,当即否决,“不行。”
韩非若为秦臣,李斯必生不满。这两人同朝,必有一死,甚至可能两败俱伤。
秦翎无法承担为了捧出韩非而放弃李斯可能造成的后果。大秦也承担不起。
□□脆拒绝后,韩非并没有失落之意,而是如释重负点点头。
秦翎反应过来,韩非只是在用一个不可能的答案,来逼问最后的结果。
“……为何?”秦翎嗓音干涩。
韩非将手中竹简展开。
那卷竹简,题目为,《存韩论》。
秦翎怔怔望着那三个字。韩非不紧不慢提笔,在最后两行空白处落笔,字迹尖锐嶙峋。
——秦灭韩国,称吾余孽。
——苟延残喘,如何不恨。
看完韩非两行墨迹淋漓的字,秦翎陷入长久又僵硬的沉默。
……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是了,韩非如何能不恨秦国。从一国王公贵族变成亡国阶下囚,几乎被毒杀,接着被软禁,笔墨堆积尘埃,抱负再难施展,余生只剩意难平。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意难平就会滋生更深的怨恨和痛苦,如同无处不在的阴影,潜藏在思绪和笔锋之间,将理智推向深渊边缘摇摇欲坠,最终下场要么是彻底麻木,要么是彻底疯狂。
可是本不该是这样的。
若是韩非如既定的历史那样,死在那个深夜,那韩非的形象就永远是历史记载里那位法家大家,性格模糊,情绪模糊,面容模糊,爱恨模糊,只有著作清晰深远。
可那晚,秦翎因为对历史人物的惋惜之情,阻止了一场本该既定的死亡。
——于是关于韩非的一切骤然脱缰。
一只东海的鸟儿扇动了翅膀,却引起了千里之外的渭水之畔的惊涛骇浪。
四个月前射出的一箭,如今回转正中眉心,秦翎终于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他因一己私念改变了一处重要的历史节点,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就不可能还严丝合缝如史书中记载那样进行——他救下了本该死去的人,就可能导致另一些本该活着的人死去;他排斥了“未来”会犯错的人,可能导致那些人安分守己,却也可能逼得那些人提前行恶。
对于韩非,起初秦翎只因对历史人物的敬佩崇敬,所以救下了他。可秦翎太过信任史书中记载的那个冷静孤傲的韩非子,却忘了韩非也不过是俗世凡人,也会怨恨,也会嫉妒,也有阴暗念头,也能变得任性。经历过命悬一线后,在本不该存在的后半生里,变成全然未知的性格。
有的人,就应该在遗憾和惋惜里死去,成为一段绝唱,而不是活下来,变成一个麻烦和隐患。
韩非如果活下来,也会变成卧薪尝胆的新典故吗?
秦翎不敢赌,秦国不能赌。
韩非从秦翎逐渐冰冷的目光里得到了答案。他抽出那两根竹简,掷在秦翎脚下。
“若,罪于,我,”韩非说,“勿,经,他人,手。”
秦翎张口无言。他觉得胸中有什么沉沉堵着,苦涩又沉重。
“我……”他轻声说,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当然能再次保下韩非的命。若是他再去求嬴政,嬴政或许还会给他一次机会。
……不,嬴政肯定会给他机会的。
当初留下韩非,嬴政就预测到了会发生什么,但他依旧同意了秦翎天真的要求;后来蒙毅之事,嬴政那样说,显然是知道内情的……但他依旧没有责备秦翎,只是用行动和默许告诉他,没关系,凌海君怎么做,秦王都担得起责任和后果。
可秦翎不能再错了。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不能再错了。
“………”
秦翎长久地望着韩非,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好。”他说。
他转身离开。管家安静等在东苑外,见他出来,轻声问,“凌海君可是要备车入宫?”
又是一阵沉重的沉默。秦翎摇了摇头,往草药楼去。他在药架最里机关匣中取出一只小瓷瓶,里面一颗药丸咕噜咕噜滚动。
秦翎再次回到慎言居。夜色静谧,月色洒满王都咸阳,洒在异乡归客身上,也洒在亡国之人身上。
韩非安静坐在那里,等待着。
秦翎将瓷瓶递过去。韩非没有接,皱眉看着瓷瓶,犹豫道,“砒,霜……苦。”
“不苦。”秦翎说,“我制的截元丹,不苦的。”
韩非便坦然接了瓷瓶,紧紧握在手里。他的目光从一架架成百上千卷书籍竹简上滑过,从自己写的一摞摞简牍笔墨上滑过,又长久看着手中那卷《存韩论》,最终,落回秦翎身上,缓缓朝他点了点头。
“谢。”
秦翎与他对望片刻。终还是怔怔转身,拿起青乌离开。
管家依旧等在东苑外。但是这次,他没有询问秦翎是否要入宫。
“回屋安置吧。”秦翎说,“今夜……不要打扰吴先生。”
管家自始至终弯着腰,语气恭敬而平静。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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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秦翎进入东苑。
韩非在内室,悄无声息。
秦翎没有进去,他扶着屏风,慢慢地走过去,缓缓地坐在了韩非曾经坐过的地方。
四周摆设熟悉又陌生。是曾经蓬莱岛慎言居的样子,也是韩非本人真正住过的地方……曾经画像上的人,活生生坐在这里过,然后又消失了。
多么安静啊。
比起曾经安邑城魏王宫那场轰轰烈烈的剑光血雨,此刻屋内的寂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安宁平静了。
可秦翎胸中那股沉重的悲哀不比那时少。有什么东西彻底的从他手中流逝了,可他甚至不能明确那究竟是什么。
到底是不一样了。
龙阳君死在秦翎眼前的时候,他心中有着多么尖锐的悲恸和愤怒啊。可现在他只是茫然又疲倦地坐在这里,怔怔盯着案上那支墨迹已干的毛笔。
他好像做了很多事,改变了很多人,可又好像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看着所有人按既定轨迹离去。
许久许久,他伸手把那支笔挂回笔架,合上案头那卷《存韩论》时,却发现最后那两行字已经被划去了。
空白处,写着新的字迹。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那是一首汉代诗歌中的一句。也许是秦翎誊写的哪本诗词中的一篇,被韩非看到后,默默记了下来,又成为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最后的一笔。
那卷竹简被秦翎轻轻搁在案上。
他走到门外,向管家郑重道,“以上卿之礼备先生丧仪。”
管家应声,躬身等着下一句吩咐。
“备车,”秦翎终于道,“回宫。”
改了三遍,自暴自弃,发吧。
后半部分比较沉重的一章。
海獭自闭,需要ruar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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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