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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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旧都·安邑。
这里曾是魏国都城,如今还保留着魏王宫原貌,只是少了修缮,如今收拾出来作为会谈行宫,就显得有些仓促。
秦王的车驾从王宫正道长驱直入,车内嬴政懒洋洋挑开帘子往外瞧一眼,就不以为然撂了手,道,“连咸阳宫三四分都不如。”
秦翎并不回应,闭目养神。
“幸好随行带了厨子,不至于饮食不惯。”嬴政觑他一眼,开始没话找话,“也不知寝宫安置的如何,总不好比咸阳差太远。”
秦翎哼了一声,“反正比大营里是好些。寝宫之间距离想来是没那么近。”
嬴政讪讪摸了摸鼻子,理亏不说话了。昨晚他把人弄得太过,骗秦翎说蒙恬就在隔壁帐篷,声音稍大就听得一清二楚,逼得人咬着布料隐忍无声;结果今儿早晨秦翎出来一看,主帐附近几个副帐空着根本没住人。
于是进宫路上秦翎都没理他。
车驾往正殿泰宁宫走,塔楼上悬着秦字玄旗,宫道两侧站的都是黑羽卫,几个秦军副将在殿门口迎接,这座王城明明还属魏,看起来却已经归了秦似的。
及至殿门,侍卫扬声通传,“秦王驾到——”殿内一阵急促脚步声,嬴政进了殿门,就见魏王圉起身往前迎了几步,殷勤道,“秦王一路车马劳顿远道而来,辛苦辛苦。”说着就拱手行了个平礼。
魏王魏圉身量高大,只是年近半百,瞧着鬓边花白,脸色灰黄,眼底发青,一副被酒色掏空身体的虚亏模样,与才二十出头英姿俊美的秦王站在一处,实在是云泥之别。
秦王亦拱手回礼。魏王正要说什么,突然一眼看到跟在最后头的秦翎,一时张口结舌眼神都直了,要说的场面话全抛在脑后,眼睛直勾勾只盯着秦翎的脸瞧。
旁边蒙恬略略皱眉,挪动步子不露痕迹挡在秦翎前头。魏王被秦国将军的赤翎玄甲一晃,蓦然惊醒,一身冷汗收了心思。
嬴政把一切都收在眼里,此刻轻轻笑了,道,“不辛苦,隔着不远就是秦国地界,不算远道。”魏国割让数城后秦魏边界大幅度东移,几乎逼到了安邑城。嬴政这话说得,可谓是诛心。
魏王干笑几声,做手势请秦王一行人入座。
今日会面的座次十分令人纠结。论理,魏主秦客,应当魏首秦次;论势,魏弱秦强,应当秦首魏次。两国礼官没争出高低,最后便成了魏左秦右,还是主人隐隐压了一头。
嬴政坐在右席首位,下方依次是王贲和蒙恬,秦翎身份略低,坐在最末席;对面魏王首位,下方陪坐两位官员,并不见传闻中宠冠后宫的龙阳君出场。
坐定后,依例开始摆酒菜,歌女舞姬入场。双方并不直奔主题,推杯换盏说了几句场面话。嬴政兴致并不高,美姬为他奉上美酒,他却推了,只浅浅抿了一口清茶,道,“若论酒,秦国的酒当属最烈最醇。尝过秦酒,再喝别的,总有些寡淡了。”
魏王哪里敢说不是,连连附和。嬴政令人取了随军带的秦酒进殿,给众人斟上。魏王喝了一口就大声赞叹,“好酒!”
秦翎低头嗅了嗅,这酒原是他来后根据唐时“长安醉”改造酿法制的,如今叫“兰池醉”,闻着果香花香浓醇,实际上后劲十足。
他自知不能喝酒,闻了闻就放下了。对面魏王却在秦王有意无意的劝酒下一杯接一杯,很快就有了醉意。歌舞正酣,乐声轻柔,妩媚美姬又为他满上一杯,魏王得意忘形,搂着美姬就要用嘴直接去喝美姬手里的酒。
“龙阳君到——”
殿外传来通报声。魏王一个哆嗦,酒洒了,酒意也醒了大半,推开怀里美姬,半是不满半是纵容地嘟囔,“哎呀,怎地才来?快来快来,见过贵客……”
脚步声轻快,殿外走进来一名男子,一身凤仙紫绣金纱袍,远看并看不清楚脸,只见身姿风流婉转,走至近处,秦翎与他对上视线。
——是沧城外那个“芍药花妖”!
秦翎蹙眉。龙阳君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美则美矣,行事却轻狂不羁,实在不像是朝堂中人。此人出现在沧城外,是打探秦军消息?是意图行刺秦王?可看他肆意桀骜的样子,又像是一时兴起。
秦翎盯着龙阳君,龙阳君却像是见了陌生人似的,目光毫无波澜划过秦国众人,也不去留给自己的空座,就直径往魏王坐席去了。
众人皆侧目,他态度自然跪坐在魏王身侧,挥手示意倒酒的宫女退下,自己执起酒壶为魏王斟满,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举杯道,“臣来迟了,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殿里一时安静,魏王连忙命令换一支欢快歌舞来。秦翎注意到那两个魏国官员皆隐隐露出鄙夷神色,龙阳君却毫不在意,侧身与魏王轻声细语,眉目间柔情似水,不知说了什么,惹得魏王一阵发笑。
秦国这边众人都安静吃喝,乐曲间隙,龙阳君忽然向着秦翎举杯,遥遥拜了一拜,扬声道,“贵国其他两位将军,某都见过了。不知这位是?”
秦翎下意识要往嬴政那边看——他此次随王驾出行,可是没有官职的,只能算是……宫眷?
“这位是秦翎,是我军中随史。”旁边蒙恬自然而然接了话,“秦随史驻扎城外,龙阳君大抵是没有见过的。”随史是军队文书一类的职务,负责为将军收发整理战报。
“原来是秦随史。”龙阳君依旧举着杯,眼神固执盯着秦翎,“怎么,某敬的酒,秦大人不愿意喝?”
秦翎缓缓举杯,略有些为难。他的酒量不好,不敢在这外交宫宴上喝醉。
“随史手头还有文书整理,不好喝酒误事。”蒙恬伸手压下秦翎酒杯,自己举了酒盏朝着龙阳君一敬,“在下同龙阳君共饮一杯,请。”
按理说蒙恬是秦军副将,军中地位只在主将王贲之下,又曾任过秦国九卿之一,更有南征北战声名赫赫的祖父蒙骜和父亲蒙武,他替秦翎代酒,是大大给了龙阳君面子——若是蒙恬向魏王敬酒,魏王都不好不接的——可龙阳君却突然阴沉了脸,把酒盏往案上重重一放,冷笑道,“秦随史,这是你们秦国的酒,怎么不喝?——是了,秦随史是看不上魏国酒器,不如秦国的琉璃盏高贵。”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又毫不客气,在座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魏王更是急了,按住龙阳君的手,朝秦王讪笑,“龙阳醉了,说话糊涂,诸位见谅,见谅。”
嬴政把酒盏放了,咔哒一声轻响。
歌舞姬都停了动作不敢再动,殿里一片死寂。龙阳君忽然笑出声,语气朦胧而低婉,“大王恕罪……臣是醉了,一时失礼。”
他举杯又朝秦翎一敬,“秦大人,别恼我,好不好?”随即自饮,朝秦翎亮了亮杯底。
嬴政依旧没有开口。秦翎端起茶盏,道,“无妨。在下以茶代酒,龙阳君勿怪。”
等秦翎喝罢,殿里依旧死寂,魏王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也不太敢开口,舞女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怕两国暗流涌动,她们先做了祭刀亡魂。
嬴政垂了眸,吩咐,“……接着奏乐罢。”
殿里这才活了起来。魏王和两个魏国官员为了活跃气氛,也为了避免龙阳君再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开始没话找话与秦国众人攀谈,介绍魏国风土人情,询问一路风景见闻。魏王说得热情,嬴政只淡淡应着,只在听魏王说起大梁的牡丹花时,开口道,“寡人路过贵国沧城,见了沧城的芍药,倒是一绝。”
魏王嘿嘿笑了,拍案道,“秦王既如此说了,那寡人岂能不成人之美。这次分城,寡人就忍痛割爱,把沧城拿出来吧。”
他说得着急,只怕秦王反悔。在他预想中,秦国不割走几座大城不罢休,可沧城是个落后边陲小城,人口极少,农工商都不值一提,若是能把这座废物小城拿出去堵住秦国的嘴,那魏王一百个愿意。
嬴政还未决定,龙阳君忽地坐直了身体,坚决说,“大王不可!”
此话一出,那两个魏国官员差点跳起来去捂龙阳君的嘴,皆不满瞪着龙阳君。
龙阳君置若罔闻,紧紧攥住魏王袖口,满脸央求神色,蹙眉低声说,“大王忘了么,沧城是臣的封地。大王换一个地方给他们吧?”
任谁被这样一位美人哀哀盯着,都少不得心软。魏王很快动摇,正要开口换,嬴政先说话了,“甚好。那沧城就割让给秦国了。得此一城,原本商议的朝贡也可减去两成。”
龙阳君不顾旁人,继续扯了魏王袖子央求,“大王,沧城是臣的封地,若是臣封地都没了,以后还怎么在朝中立足呢?”他咬着下唇,泫然欲泣。
魏王一面忌惮秦国,一面又心疼龙阳君——他一想到此次带龙阳君来安邑的另一个目的,就由不得对龙阳君出格的举动一再包容——他脑子里天人交战一会儿,还是拍了拍龙阳君的手,道,“欢儿听话。你的封地甚多,这么一座乡下小城,不要也罢。寡人给你换别的封地弥补,乐城、明至城……不,寡人直接把这安邑城给你,总行了吧?”
龙阳君脸色渐渐惨败,喃喃道,“可是,沧城是……是……”
嬴政似笑非笑盯着魏王。此等无形压力之下,魏王很快拍板决定,“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次割地,就是沧城了。”
嬴政点头,“可。”两人又就朝贡一事商议可几句。
龙阳君不再说话,扶着案几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怔怔片刻,重新换了笑颜,柔若无骨的手搭在魏王臂上,道,“大王的决定,臣哪里会置喙什么。沧城给就给了,安邑臣也不要。大王若是想弥补臣……”他婉转一笑,语气温柔,“不如大王把魏增的那方青玉印赏了臣罢?臣觉着那玉料子甚好,想刻两块玉佩呢。”
此话一出,两个魏国官员齐齐变了脸色——这龙阳君,实在是大逆不道!
魏增就是魏国太子,青玉印就是东宫太子印,那是和国君玉玺一个规格的国器!
王贲和蒙恬都有些神色复杂。他们不是没听说过耽于酒色昏了头脑的王侯贵族,可是当着外国国君和使臣的面,能把这么出格的事说得这么轻巧,也实在是昏庸到了极点。
嬴政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还有些想笑。在他眼里,这群魏国官员如丧考妣的样子实在是过于好笑。把太子印赏给旁人算什么?当初他的母后可是要拿秦王王位去讨好她的男宠呢!一想到那时候各国围观赵太后作妖的看热闹心态,他就又气闷又好笑——罢了,该死的都死了,不值当生气,笑就笑吧。
秦翎是在场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刚把魏增和魏太子对上号,又从众人表情猜出那青玉印大抵就是东宫印玺,不由得惊愕愣住。龙阳君竟然如此恃宠而骄……这是把东宫的脸面都按在地上摩擦了吧?男宠竟然能肆意妄为到这个程度?想到自己的身份某种程度上也有些微妙的相似……他不由得往后缩了缩,企图把自己藏在帷幕阴影里,别让嬴政余光看到他,免得殃及池鱼。
且不管秦国这边众人脸色如何,魏王却深陷纠结。他先是觉着不妥,可在龙阳君温声软语央求下,很快心软。他想着既然沧城之事委屈了龙阳,安邑他又不要,如此深明大义……且最后又要委他重任,一方印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等回朝重新刻一方再给太子罢了。
“好好好,”魏王按住了龙阳君的手,“都依你,都依你。除了那印,寡人新得的那几斛东珠也尽给了你。”
龙阳君得了赏赐,却并无多少喜色。宴会继续不一会儿,他就自称身体不适,告罪退下了。两个魏国官员面色不虞盯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着。
秦翎向旁边蒙恬小声道,“我出去透透气,我认路的。”说罢就从侧门快步出了殿。嬴政往这边看一眼,见蒙恬神色如常,便也不说什么,把目光移回殿中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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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翎在军营中看过安邑行宫的地图,大概记得路,驻守黑羽卫都知道他是秦王近臣,也不拦他,任由他在宫里闲逛。
前方是一处花苑,种了各式草木花卉,其中就有芍药,只是开得并不如沧城的好。秦翎站在花丛里赏了片刻,正要继续走,听见花丛另一边有人问,“你不在殿里好好坐着欣赏歌舞,在这儿打探什么呢?”
秦翎回头,就见龙阳君分花拂柳从树荫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束折下来的芍药花。
美人映花影,大抵谁第一眼都要晃了神。秦翎微微笑了,说,“殿里吵吵闹闹的,出来透透气。”
龙阳君问,“迷路了?”
“并未。”秦翎说,“瞧着花儿好,过来看看。”
龙阳君讥讽道,“怎么,咸阳没见过花?”
秦翎说,“也有,但是各处的花有各处的好。”
“那沧城的好在哪?”龙阳君哼了一声,“好在会骗人?”
秦翎一本正经拱手行礼,“失礼了。当时情况特殊,不好说出真名。万望谅解。”
“不打紧。”龙阳君有些得意的抬起下巴,“反正我当时说的也不是真名,扯平了。”
秦翎笑出声。龙阳君盯着他的脸,忽地又不高兴起来,质问,“方才我向你敬酒,你为什么不喝?看不起我?”
秦翎温声解释,“酒量不好,不敢殿上失仪。”
龙阳君似信非信,又追问,“那若是秦王赐酒,你就肯喝了?”
“王上知我酒量差,”秦翎无奈道,“不会逼迫我喝的。”他看龙阳君还是气呼呼的样子,大概摸清了这人脾气,就继续解释,“我向来滴酒不沾的,并非针对你。”
龙阳君果然平息怒气,把手里一束花不甚在意地往树丛里一抛,又随手拨弄手边一丛花草,说,“你不喝酒,我那儿有新做的藕粉桂花糖糕,你要不要试试?”
秦翎正要答应,看见他手里抓的花叶,急道,“快松开!那是夹竹桃,枝叶花朵都有毒的。”
龙阳君松了手,却并不意外似的,淡淡说,“我知道。这些手段,我比你清楚多了。”
秦翎正要反驳——龙阳君看着并不懂医术药理,怎么就比他清楚——却突然反应过来,龙阳君说的不是“医术”,而是“手段”,后宫里争斗的手段。
秦翎无话可对。龙阳君拍了拍手,兴致勃勃问,“我亲手做的藕粉桂花糖糕,你到底要不要试试?”
秦翎看着他那张艳丽无双的脸,犹豫不到片刻,就举步跟上。龙阳君走得很快,绕过花苑又穿过长廊,直走到一座宫殿前。秦翎抬头看,就见宫门上三个魏字,坤宁宫。
“怎么这个表情,很惊讶吗?”龙阳见秦翎停住脚步看匾额,也站住了,“你在秦王宫里也有自己的宫殿吧?”
秦翎愕然看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和秦王的关系,”龙阳君轻声细语道,“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他的男宠吧?”
秦翎手指在袖中扣紧了白玉笛。他面无表情看着龙阳君,一言不发。
“生气了?”龙阳君仔细研究着秦翎的表情,拖着调子说,“啊——是我说得太粗俗了是不是?那应该说什么?……侍君?妃嫔?娈侍?”他歪着脑袋,作苦苦思索状。
秦翎深吸一口气,跳过了这个话题,回答道,“我是有一处宫室。不过我常住在外头府里。”
“也是。”龙阳君嗤笑一声,“毕竟和一群妃嫔住着也不方便。”他凑过来,眼神轻挑飘过秦翎浑身上下,“秦王的妃嫔多吗?你这样的性子,可怎么争得了宠呢?”
秦翎心里生了气,语气也冷硬许多,说,“秦国内务,恕我无可奉告。”
秦翎明显动了怒,龙阳君却笑嘻嘻点头说,“我不过想着咱们是同类人,有话儿说。走吧,外头天阴了,快要下雨了,我请你进去坐坐——我们来得仓促,这儿收拾得还不齐全,比起大梁王宫里我的凤凰殿,差得远了。”说着就来拉秦翎的手,两人一起进了坤宁宫。
秦翎没有挣脱。他知道龙阳君就是这个脾气,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说话由着性子轻狂,倒也未必有多少恶意。
龙阳君边走边介绍,“这儿从前是王后的宫殿,我们要来行宫,我就先定了这儿。”
因安邑早就迁都到了大梁,这儿的王宫只留了洒扫宫人守着,但坤宁宫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富丽堂皇。
龙阳君吩咐宫侍端糕倒茶,自己取了案上一个檀木机关锁,拿在手里晃了晃,问秦翎,“这东西是秦国传来的,我不会玩,你会么?”
秦翎一眼就认出那是孔明锁。当初工坊出了好些这种小玩意,什么九连环、华容道、七巧板,有段时间咸阳城里人手一个,和象棋一样风靡经久不衰。
秦翎接了孔明锁,一边拆一边讲解,“这个是比较简单的十二锁,先这样……再这样……这两个一起……这个和这个同时……然后这个……”
龙阳君看得眼花缭乱,一步都没记住,连连说,“慢点慢点,这根怎么出来的?这根又是哪来的?”
秦翎又放慢动作重新拼拆几次,龙阳君仔细看着,最后试着拆了一遍,虽说磕磕绊绊还要秦翎手把手指点,但最终还是成功拆开了。
“好啊!”他小孩子一样拍着手,喜笑颜开,“你可真厉害!我们那边那群蠢货,没一个会拆的!”
秦翎谦虚道,“一上手是不知道,看几次记住步骤就会了,并不难。”
“就是很厉害。”龙阳君坐近了些,把脑袋轻轻靠在秦翎肩上,话题一转,“你多大了?什么时候入宫的?”
这并不是不能说的难题,秦翎就随口回答,“马上及冠了。入秦也快一年了。”
“真年轻啊。”龙阳君摸了摸秦翎的脸。秦翎转头避了,龙阳君也不恼,咯咯笑起来,“我都二十九啦……入宫都十五年了。”
秦翎看向他。美人依旧是美人,岁月并无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添了成熟妩媚的风韵,像是饱满殷红到极致的果子,或者开到最浓艳处的花。
“等你在宫里熬上十多年,你的眼神就不会是这样啦。”龙阳君抬起眼尾瞥他,眉目风情流转,“王宫是吃人的地方,没有人永远得宠,但是永远有人春风正浓……秦翎,你怕不怕?”
秦翎捏住龙阳君乱摸的手,说,“我不怕。”
“真好啊。”龙阳君柔若无骨倚在秦翎肩上,语气柔柔,“我等你怀着这样天真的想法,从天上掉进污泥里的那天。”
秦翎推开龙阳君。他手上用了点内力捏在龙阳君肩膀穴位,按理说会半边肩背都酸痛起来,可龙阳君依旧笑脸盈盈望着他,耳语似的说道,“小羽毛,下次再见,你还是穿那身月白色罢。这身衣裳黑漆漆的,不衬你。”
秦翎不愿多说,只道,“秦国尚玄。”
龙阳君轻轻笑了一声,“是么……我爱穿红色,可不是因为魏国尚朱,只是王上爱我穿红色罢了。”
秦翎心里没来由烦躁不安起来。“我该走了。”他唰地站起身。
外面从他们拆孔明锁时就已经下起了小雨,龙阳君看起来并没有给秦翎备伞的准备,秦翎也毫不介意,举步就要往外走。
外头却已经有人等着了。雨幕朦胧中,一身玄色轻甲的蒙恬静静站着,手里握着秦翎的青乌伞。
见秦翎出来,蒙恬递过青乌,又抖开臂弯里搭着的披风把秦翎裹住,道,“宴散了,王上叫我来接你。”
自始至终,他都没看龙阳君一眼。
龙阳君漠然看着他们,直到秦翎快要走出宫院,才扬声道,“秦翎,我叫魏欢。欢愉的欢。”
秦翎刚要回头,蒙恬就接过青乌,倾斜伞沿挡住了秦翎回望的视线。
“人生地不熟的,别乱跑,叫人拐了都不知道。”他用训蒙毅弟弟的语气说。
“我认路的。”秦翎小声反驳。
两人小声说着话,并肩走远了。
龙阳君倚着宫门,直到雨越下越大,才回到案前。宫人前来换热茶,他猛地一挥手,把案上的孔明锁和茶盏都砸在了地上。
“来人!拿王上的印来!”他恶狠狠道,“现在就去给魏增拟一封诏书!——我现在就要太子的东宫印!”
宫人对这样惊世骇俗的命令视若寻常,匆忙照办。
龙阳君眼神空洞,看着碎了一地的孔明锁和琉璃盏,无声喃喃。
“秦翎……秦翎,我等着你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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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众人的住处安排得不远,秦王住了中间的灵丘宫,王贲和另一个副官住了温明殿,蒙恬和秦翎住了温纯殿。
中午的迎客宴只是开场试探,并未定下更多朝贡协议,等晚上的晚宴才是重头戏。晚宴之前,嬴政请了几人去正殿商议,秦翎也跟着蒙恬去了。
王贲拿了地图,对沧城地理位置端详许久,略有遗憾说,“沧城四周开阔,并非军事要地,四周也无交通直道,商运多有不便。恕末将愚钝,大王宁可减朝贡也要拿了这处,可是有什么深意?”
蒙恬并未附和,但表情显然也深以为然。
秦翎心里一突。若论起最初上心沧城,是因为沧城芍药;后来宴会龙阳君阻止魏王后,嬴政突然铁了心要把沧城拿过来,简直是有一种故意在里头——可这话要怎么说?“觉得沧城花好看,又非得故意怼一下龙阳君”?
这也太过分了吧!把国事当儿戏!
嬴政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笑,“沧城离安邑近,又深入魏地。虽四周地形开阔,城内难守易攻,但城外平坦可做军营驻扎之用。”他向两人摊开手臂,“寡人要这处,只是不打算费时间再商议什么割地朝贡了,直接把沧城作军队修整之地,一举攻魏即可——还是说,寡人的将军们觉得,拿下魏国还需要什么复杂计谋不成?”
王贲稍一思索,就应道,“大王深谋远虑,末将定为大秦一举攻下魏国!”蒙恬亦应声。
秦翎想起历史上秦灭魏国,的确势如破竹,王贲率军一路毫无阻碍打到了大梁,魏王(如今魏王的孙子)吓得闭城不出;大梁城墙极其坚固,王贲直接引黄河之水灌城,三个月后城崩,魏王投降。
“好!”嬴政抚掌大笑,“既如此,此次安邑之行,就当是战前消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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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魏王派了礼官来请秦国众人参宴。秦王穿了一身略正式的玄色衮服,王贲和蒙恬换下轻甲,皆穿了玄底金纹的武将礼服;秦翎则换了一身仿蓬莱门派服饰的月白色衣裳,袖口衣摆都点缀着珍珠珊瑚,腰上坠着流光轻纱,头上束一只小龙角白玉冠。
几人乘车前往泰宁宫。
晚上的宴会更隆重些。珍馐佳酿一盘一盘流水似的传递,歌声乐声婉转,舞姿妩媚,多情的舞姬端着金壶把美酒劝了又劝。
宴会正酣时,魏王忽然举杯向秦王道,“在座诸君皆是英豪,这般弱不禁风的歌舞也看腻了,不如以剑作舞,才是痛快!”
众人正不解其意,却见魏王击掌示意,一人缓步入殿,正是龙阳君。
他一身艳丽大红衣衫,衣摆袖口缀着朱红珊瑚玛瑙,头发用血玉簪子挽了,又系了长长的红宝石流苏;当他抬眼看向众人,眼尾那一抹殷红风流妩媚,含情双瞳剪水,潋滟明媚不可方物。
他盈盈行礼,身姿婉转拜下,话语轻柔。
“——臣可剑舞,为各位助兴。”
既然是魏王提议,秦王无可无不可,于是乐师重起新曲,名为《鹿鸣》。众人进殿时皆解了佩剑,魏王便命人取了自己的王剑,亲手赐给龙阳君,命他以此剑作舞。
龙阳君立于殿中,垂腕提剑,迂回起势,只一个动作,已是风流妩媚尽显。就在他长剑完全出鞘时,秦翎忽地站了起来。
“一人如何尽兴。臣请陪舞。”他语气清冷,随即不等魏王反应,已离席走到殿中,向上座嬴政端正行礼,道,“请王上赐剑。”
殿中众人哗然,继而一片肃静。嬴政长久凝视着秦翎,忽地笑了,命令,“取寡人鹿卢来。”
秦翎接了鹿卢剑,转身面对龙阳君立定,神色冰冷,目光落在他腰间深红腰带。
龙阳君一动不动任他打量,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鹿卢。”秦翎亮剑,剑锋内敛。
“筑光。”龙阳君亦亮剑,锋芒毕露。
两人略退一步,皆抬手起势。
乐声乍起!
两人同时动了起来,清澈剑光一触即分,又时而缠绕时而退离,纱袖漫舞飞扬,流苏琳琅轻响,月白色身影和朱红色身影在殿中起舞,伴随着凌厉剑光,摄人心魄。
殿中众人几乎皆屏住了呼吸。
看美人舞剑是一件享受的事,看两位同样绝世美色却又美得风格迥异的美人舞剑,就有些眼花缭乱、心神震荡,一时间不知看哪个才够。明艳媚骨的烈焰红花,和清冷肃雅的云间皎月,两个人仿佛美的两个极端,此刻却又奇异融合在一处。
凌海君剑术轻盈,静水间白鹤起舞,飘渺如烟;龙阳君剑术阴柔,幽影中血色朦胧,鬼魅妖异。当鹿卢和筑光的剑光凌厉相逼,就仿若清澈月华照彻芍药,又仿佛胭脂一点洇透白玉,清极,艳极。
——也许很多年后,宫殿王庭荒草丛生,歌姬舞女红颜流散,宫廷乐曲篇章失落,但今夜在场看过两人舞剑的所有人,将会在余生中永远铭记这天下无双的一夜。
《鹿鸣》曲至最**,宏大磅礴的编钟声中,龙阳君脚下步伐一错,衣袂晃过秦翎剑锋,直向着上座跃去。秦翎立刻跟上,逸尘步虚越过龙阳君,旋身挥剑,硬生生将龙阳逼回殿中。
乐曲激昂,龙阳几次抢步往上,皆被秦翎拦回。他妩媚笑意渐渐阴沉,右手直接将筑光剑向秦翎掷出,随即在腰间一抹,再抽出时手中暗红鞭影携带杀意扑面而来,却原来是他把长鞭缠在腰间,只等出其不意一击必杀。
众人哗然,侍卫惊呼上前,然而鞭影剑光杀意凌厉,哪里是外人插得进手。不过一眨眼,两人交过数招,不知谁失了手,只听一阵碎珠裂玉之声,珊瑚玛瑙摔在地上飞溅,像是提前溅了血。
座上嬴政蓦然起身。
龙阳君撤步,长鞭如蛇弓,拼着腰侧见血也要向着嬴政冲去,目中皆是怨毒神色。秦翎知道决不能让他的鞭子伤到嬴政,心中一横,弃剑反手抽出腰侧白玉长笛,探入鞭影狠狠一绞,然后将花间游心法下混元内力灌注进去!
——玉石俱焚!
只听一阵炸裂之声尖锐,玉笛和笛上缠绕的长鞭齐齐爆.裂成碎片,残片余劲骇人,像是无数暗器向四周飞溅,最后簌簌洒落一地!
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吧,这个我熟。
龙阳:你烦死了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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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魏王剑编的名字。
下一章!妖艳美人投怀送抱,政哥男德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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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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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