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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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王有了亲征魏国的计划,咸阳平静之下就多了一丝波澜。
华阳太后失势,这算得上是秦王明着驳了楚国面子,故很快封赏昌平君作为安抚,又往楚国去了国书,愿联姻稳固和平。比起权力日薄西山的华阳,昌平君在朝堂显然更有地位,再加上秦国公主和一大批珍宝,楚国自然一百个愿意。
楚王芈悍不过而立之年,后宫并不庞杂。秦国联姻定的是叶太妃的女儿嬴欢,叶太妃对此万分欣喜,有了国君做婿,也不惦记着扒拉蒙恬了,走路都抬头挺胸步步生风。
四月中,嬴欢得封宁远公主,十里红妆从咸阳出发前往楚都寿春。秦楚之间暂且联盟,秦军锋芒开始对准秦楚之间的魏国。
五月初,秦以防旱为由,讨还当初借给魏国的十万石粮种。问题是当初的粮走到韩国边境就被韩人劫了(至于到底是谁干的暂且不论),现在要粮,魏国从哪里还十万石出来?
魏王圉比起韩王更是个吃喝玩乐不理朝政的昏庸之主,韩国灭亡的教训犹在眼前,魏王哪里敢怠慢,立刻割让边境五城与秦求和——吸取了教训,但没完全吸取。
秦军不止,王贲为主将,蒙恬为副将,一路势如破竹,兵临魏旧都安邑城下。魏王惊急无措,只得听从魏太子增的建议,携国书亲自前往安邑求和。
五月中,秦王亦启程亲至安邑,秦魏商议割地朝贡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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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魏国境交界处。
骑兵仪仗开路,国君及其他官员宦从的马车居中,数列黑羽骑卫护卫其后,不急不缓沿着大道前行。走在正中的是一架宽敞华美的六驾车辇,六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步伐整齐。
秦翎掀起车窗纱帘往外瞧了一眼。五月草长莺飞,风轻云淡,满目青草翠色,远处一座城郭隐在濛濛雾气中。
“那就是安邑城了?”秦翎好奇问,“说是魏国旧都,怎地瞧着并不大。”
“那是沧城,只是魏国一座边境小城。过了沧城,再走两个时辰,就到安邑了。”嬴政说,“听说沧城的芍药花极好,五月正开得浓烈。既然路过,不如去瞧瞧。”他敲了敲车窗,向外头侍卫吩咐不必绕道,直接进城。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秦翎悠悠道,“大王这里好兴致,只怕魏王知道了,恨不得把沧城芍药花连根都铲了。”
咸阳到安邑单骑快马不过一日,然而车驾仪仗走得稳重,秦王又不急着会面,路上走走停停游玩,竟走了三日才到沧城。只苦了魏王魏圉,只怕在秦军包围的安邑已经等得心急上火坐卧不安了。
嬴政并不在意魏王心态崩不崩,但也想到仪仗进城只怕游玩不尽兴,就改令车驾远远停在城郊,也不要护卫跟着,只与秦翎下车步行。
嬴政一身墨蓝色常服,也未佩剑,只将小剑冉遗拢在袖中;秦翎穿着月白色常服,头戴纱笠,腰上带着一只白玉长笛——是用之前除夕时嬴政送他的蓝田白脂玉雕的,笛端玉色里洇一抹胭脂红,笛尾坠着那枚青玉贝壳。
两人沿着城郊小路慢慢走。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间或有几院房舍,却并无人烟,田地瞧着也荒了不少。
“比起秦地,实在是荒凉。”秦翎说,“也不知蒙恬王贲军中如何。”
“行军在外,自然不如王城安逸。”嬴政语气促狭,“不过比起这个,倒是更该担心蒙毅那小子。”
“正是呢,臣出发前才训了他一顿。”秦翎无奈道,“他父兄都在外头,如今臣又不在府上,韩非哪里管得住他……等回去只怕蒙毅都变成野猴子了。”
秦府书房里放满了天工机甲、精巧玩具、志异杂书,厨房又会做各式各样新奇点心美食,仆从们又很是尊敬蒙家小公子,故秦府直接成为了蒙毅每日必来的快乐妙妙屋,下了学就直奔秦府,玩东看西,乐不思蜀。
如今秦府里住的,除了那两只鸳鸯眼波斯猫,就是隐姓埋名的韩非。韩非在遭受了国破家亡以及师兄弟李斯的“友爱”关怀后,起初十分悲愤且难以置信,后来又被“软禁”秦府,更是屈辱痛苦,心存死志。为此,秦翎与他彻夜长谈过,又给他许多后世典籍,韩非废寝忘食看罢,自此突然顿悟了似的,一副“好吧行吧都可以”的平静神态,每天喝茶看书静坐,搞得秦翎十分怀疑给韩非的书里是不是混了一本佛经进去。
小蒙毅和韩非之间的相处又十分神奇——传字简。韩非自觉口舌不便,不肯开口说话,蒙毅就写竹简给他递。起初蒙毅十分欠揍,写一根,拿小弹弓咻的弹出去扎在韩非脑门上,被秦翎训了一顿后,改训练那两只波斯猫叼过去,韩非看完写了回复,猫再叼回来,每次传信耗费半根鱼干。
至于写的东西,秦翎借来看过,大抵是在辩论秦法和官制,两人相差二三十岁,却能辩得有来有回。韩非言语迟缓,笔速倒是飞快,只可惜小蒙毅倚幼卖幼,写不过韩非就指使两只猫去打翻韩非的砚台,十分不讲武德。
“等见了蒙恬,很该好好告一状。”秦翎说。
嬴政先是笑,又很快叹息,“等魏国事毕,就是赵国。蒙恬若是回咸阳,只怕要等明年了。”
秦翎向着北方看去,满目荒凉。他低声问,“这里的百姓,是为避战乱,逃难去了么?”
“是为避乱,却不是战乱。”嬴政说,“魏王好享乐,敛税极重,今年魏地又是干旱,民不聊生,许多魏人放弃田地,举家迁往秦楚之地谋生。”
秦翎默默看着眼前景色,屋舍土地没有了人气,野草灌木在墙边繁茂生长,鸟雀在檐下追逐啼啭,蝴蝶蜜蜂熙攘嗡鸣,又是另一番生机。
他轻轻叹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百废待兴,自有安居乐业之时。”嬴政并不伤感,平静道,“秦国自新式农法推广,再加上农税减让,多有流民入秦边境谋生。秦国为其救助衣食,编记户籍,允其开垦田野,定居秦地。无论何人,秦律之下,皆是我大秦子民。”
他转身挥袖,遥遥指向西,“魏割让给秦的五城,原本百姓流散过半,听闻故土归秦,竟陆陆续续回来了三成。”
秦翎愣愣听着,半晌才如梦初醒,喃喃道,“……真好啊。”
比起史书上几多偏颇诋毁的记载,这差之毫厘的开端和征途,也终会有差之千里的成果。
初夏暖风拂面,带来青草和野花郁郁芬芳。两人沿着田垄漫步,有时谈论起天下局势,有时又只说路边小花芬芳可爱。
走至近郊,见一座屋舍四周花圃精致,开满浓艳芍药,深红浅粉各不相同,满目灼灼烂漫盛开。
“这花开得这样好!”秦翎惊叹,“许是各地水土不同,之前的那些药效总是差了些许。”他很想向这里主人家要几株回咸阳培育栽种,便示意嬴政在原地稍等,他独自一人朝着屋舍走去。
走至院门,秦翎轻叩门扉,许久却无人应。他想也许这家人也去外地谋生了,只剩这满园芍药依旧灼灼烂漫。
这芍药开得这样好,不论是观赏还是药效都是一流,秦翎不舍空手而归,再三思索,从荷包里摸了一把魏钱,打算强买强卖——这把铜钱按市价买是绰绰有余的——他把铜币放在门口石墩上,后退几步,扶摇聂云轻轻一跃,就从一人高的篱笆墙头翻了进去。
不远处嬴政看着,哭笑不得往这边走了几步,扬声道,“你这也算是稀奇,是要叫我在外头放风么?”
秦翎隔墙摆了摆手,“等我一会儿!”
院中小径杂草丛生,门扉窗格都落满了灰。秦翎从墙角找到一把小木铲,选定一株水红色芍药,半跪着去挖。才下了几铲,忽听身后利器破空而来!
秦翎当即侧身闪避,拿手中木铲格挡,噼啪一声木铲碎裂,一条赤红色鞭子迎面抽过来!
“——啪!”
千钧一发之际,秦翎反手抽出白玉长笛,灌注内力在指尖一转,将鞭梢向着来路反击回去!
突袭者“啧”了一声,长鞭凌空一甩,转了方向再次挥出,鞭花在空中舞出一片虚影,杀意扑面而来。秦翎逸尘步虚向后退开,右手玉笛厥阴指打断对方招式,同时左手一掌跃潮斩波击出,澎湃内力仿佛携带了东海怒涛巨浪,狠狠将来者击退数尺;几乎同时,长鞭末端毒蛇似的骤然摆尾,啪地抽在秦翎的纱笠上,若不是秦翎仰头快,只怕脸上都要见血。
两人各自退开几步,警惕对峙。
“你——!”
来人踉跄退到墙边,张口就要怒骂,却忽地瞠目结舌。
秦翎的纱笠被那人一鞭抽落,此刻鬓发也有些散了,抬眸冷冷望去,却也忽然愣住了。
同时怔住的的两人,脑海里飘过同一个念头——
对面这人,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一名大红色衣衫的青年男子,看不出年纪,身上却奇异混合了少年的秀丽清纯和成熟的妩媚艳丽,肤白如雪、长发如墨,朱唇一点,再衬着一身艳色朱红衣衫,仿佛芍药花丛里最鲜艳明媚的一朵赤霞红;他的眼尾柔媚轻挑,眸色潋滟蕴波,身姿婉转纤挑,俏生生立在荒野废屋前,又像是一只勾魂夺魄的艳鬼,美得不似活人。
与此同时,那人也在打量秦翎。
——月色皎洁为衣,冰雪清冽为容,剑光锋芒为骨。他手执玉笛立在花丛中,周围乱红点点纷飞,他却仿佛红尘不能侵扰的天上明月,气质高洁,沉静自矜。那样的倾城容色、清冷风华,只叫人觉得周围茅屋荒野如何配得上他,应当在最华美璀璨的九天宫阙,才得以见仙人真容。
两人对视不过一瞬,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门扉噼啪一声整个断裂开来,外头嬴政提着剑大步走进来,厉声道,“是何人?”
他风度矜贵,容貌又是英隽俊美。红衣男子恍眼一瞬,很快回过神,冷笑一声,“哟,怎么?这是翻墙行窃被抓,直接要破门抢劫了不成?!”他抖了抖手上长鞭,丝毫不惧。
秦翎赶紧拦住嬴政,飞速道歉,“一时冲动,多有得罪,还请主人家见谅。”他指着门外道,“我们想买花,敲门无人应答,就以为这家无人,把钱留在门口擅自进入了。这事是我们鲁莽,损坏的门我们也会赔偿,万望谅解。”
听罢,红衣男子渐渐收了怒容,懒洋洋道,“哦……这家是没人了,早都死光了……你要买芍药花?”
这个转折把秦翎一时惊住,“你……你不是这家主人?”那这人埋伏在这里还理直气壮凶人是怎么回事!
“我是这家远房亲戚,路过来看看。”红衣男子抱臂倚在墙上,像是一条柔若无骨的水蛇。他用鞭子撩了撩发尾,抬眼一笑,又轻轻柔柔问了一遍,“你们要买芍药花?”
秦翎想起唐时看过的鬼怪志异,什么吃小孩的花妖,吸人精气的花鬼,一时犹豫,不知如何应答。嬴政冷静得多,把秦翎往后揽了揽,手中冉遗归鞘,平静道,“误入贵地。我们这就离开。”
他揽着秦翎往外走,秦翎惊疑的目光在红衣男子和芍药花之间转了几转。红衣男子突然噗嗤笑出声,“跑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他拿鞭子指了指满园芍药,“你想买花,是觉得这花好看?”言语间颇有不以为然。
秦翎拉着嬴政停住脚步,认真点头说,“我从未见过开得这样好的芍药。”唐时万花谷的不算。
“是了,你看上了这株轻水春信。”红衣男子用鞭子点点那株水红色芍药,原本笑着的脸突然阴沉下来,狠狠一鞭子抽在花株上,可怜娇艳欲滴一株芍药,当即乱红飞溅、枝叶残破,零落成泥。
“……你!”秦翎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又是可惜又是生气,道,“我只是想买它,并没有抢夺的意思。你为何要把它毁了?”
“怪只怪它长得漂亮,才引了盗贼进来。”红衣男子语气满是讥讽,“这样不安于室、惹祸上身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他拎着鞭子,挨个点着园中其他芍药,冷笑问,“你还看上哪个了?这个?——还是这个?”
秦翎皱眉不语,嬴政把纱笠按回他头上,强行揽着他往外走,又压低声音道,“不与疯子争长短。等之后……你要什么芍药没有。”
秦翎被他拥着往外走,听得后头又是噼啪一声鞭响,不知道哪株芍药遭了殃。他怒上心头,挣开嬴政手臂,回头大声质问,“你有什么不满,大可直接与我们说,道歉也好,赔偿也好,我们都认。你作践这花儿做什么?!漂亮又不是它的错,它好好长在那里,却要遭你迁怒的无妄之灾!”
红衣男子阴沉沉盯着秦翎,咬牙切齿说,“你看它漂亮就想折下赏玩,也不过是图它一时新鲜。它除了皮囊一无是处,徒增祸患,留有何用!”
“如何无用!”秦翎立刻反驳,“芍药味苦性平,是极好的药材。赤芍药散邪,故能清热凉血,活血散瘀;白芍药益脾,可助养血敛阴,柔肝止痛。如此好的药材,你说它无用!”
涉及到擅长的医术,秦翎语气满是坚定严肃,气势都高了不少。红衣男子一时间被他镇住,瞠目结舌愣了半晌,才问,“你……你是要挖它去做……药材?”
“若良种培育得当,之后数代,可有更好药效。”秦翎点头,“如今五月,芍药还未结子,只能整株带走。若到八月芍药结子,或有现成花种,我也可以买些花种带走。”
红衣男子狐疑看着他,似乎在仔细思考秦翎话语的真实性。片刻,他神色松动,淡淡道,“这芍药……只能在沧城种,带不走的。就算是移去王城大梁,精心养着,也是难活,很不识时务。”
秦翎听了先是失落,又很快笑着解围,“如何算是不识时务呢。在田野之间烂漫盛开,却不肯迁入王城,眷恋故土,不慕荣华,也算是清净风骨了。”
红衣男子原本神色平静,听到这里,突然嗤笑一声,问,“清净风骨?——你不觉得芍药艳俗吗?大红大绿的惹眼,一点矜持都没有。”
秦翎正色道,“若是什么花都像白梅白莲一团素色才叫清净,那这世间也太过寡淡了。百花争艳,百色常新,红芍娇艳,白芍华贵,不论何色,我只觉得它们明艳动人。”
红衣男子神色复杂,低头看着地上残败落花,许久,才喃喃,“可我已经把它们弄坏了。”
“不打紧。”秦翎绞尽脑汁安慰他,“有一句话叫做……叫做‘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想来明年的芍药,能开得更好些。”
红衣男子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什么。嬴政捏了捏秦翎手腕,用目光询问要不要离开。秦翎摇摇头,又看向园中芍药,正要询问买卖,红衣男子却突然开口笑问,“你们要进来喝杯水吗?我记得还有些花种,你等我找一找……”
他折身进了屋,翻箱倒柜叮铃哐啷一阵动静,听着似乎什么东西又塌了。
两人站在院子里,嬴政凑过来在秦翎耳边小声抱怨,“买了花种就走,可不敢喝他的水,疯病要过人的。”
秦翎哭笑不得,拿手肘捣他胸口,“不过是性子怪了些,哪里就疯了。”
这样的性格,比起魏晋时期那群打铁弹琴、赤身醉卧、末路放歌的狂士,亦或者万花谷里那群特立独行的三教九流奇人异士,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就说曾经客居万花谷的“素手清颜”康雪烛,还有七秀坊“琴魔”高绛婷,恶人谷里“自在逍遥”的十恶……甚至是“活人不医”的万花裴元大师兄,哪一个性情又是平平无奇。大抵某方面绝世之人,总会有自己的古怪脾气。
秦翎对这种性格的人虽然见得不多,但知道只要顺着他们的话,别抚了逆鳞,这种人一般不会翻脸。他惦记着芍药花种,因此拿出十万分耐心,打定主意要把这人哄好。
嬴政不愿进屋,又拉不住秦翎,只能站在门口看秦翎进去。屋里头破桌烂榻倒的倒塌的塌,灰尘都有一指厚了,红衣男子却丝毫不嫌尘土大,在木柜里翻来找去,最后从最下边木板窟窿里拽出一只布兜,朝秦翎扬了扬,得意道,“看!我就说还有种子吧!”
秦翎被灰尘扑脸,打了一连串喷嚏,揉揉鼻子,忙不迭伸手去接,“多谢多谢,要多少钱?”
“看你顺眼,送你了。”红衣男子说,“就是时间太久,不知道能不能活,种出来又是什么颜色。不过——”他盯着秦翎的脸,语气颇有些咄咄逼人,“你不像是魏人。你要把我的花种在哪里?”
秦翎一时语塞,回头看一眼嬴政求助。嬴政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是路过的商贩,从秦往东边贩卖琉璃和瓷器。走到沧城外边马车坏了,我们去城里找个匠人修一修。”
红衣男子略略来了兴致,“秦国的琉璃瓷器的确精致神奇,咸阳内贡的更是世间难得。你们卖的是什么?给我瞧瞧。”
“只是外头工坊仿做的次品罢了。”嬴政谦虚说,“想来大人尊贵,吃穿用度皆是上品,是看不上那些普通玩意的。”他看红衣男子穿戴名贵,气势张扬,显然是魏国世家贵族,故称呼一句大人。
谁知这句话不知哪里惹到了他,红衣男子突然发怒一鞭抽在地上,恶狠狠道,“我是瞧不上你们那些破烂!都快滚吧!种子也给我放下!”
房间里本就狭小,这一鞭子抽得木柜彻底倒塌,尘土飞扬,秦翎呛咳着往外躲,又好声好气哄他,“既然送了我,哪里有、咳咳咳、收回去的道理……咳咳咳,是我这……这哥哥嘴笨,哪句话说的不对,别和他计较。”
嬴政也咳了几声,神色古怪看着秦翎,压低声音重复一句,“哥哥?”
秦翎耳尖通红,努力不去看嬴政。
“你倒是个嘴乖的。罢了,花种是送你,又不是送他。”红衣男子又很快高兴起来,抖了抖衣衫上的尘土,一脚踢开破柜门往外走,兴致勃勃指着外头花圃,“你瞧上哪株,也尽管挖去吧。”
秦翎看他这拆家的架势,十分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这家亲戚,若说是,砸东砸西强盗似的,若说不是,又熟知花种放在哪里。
“我不要别的花了,我怕带回去反而养死了。”秦翎赶紧推辞。他取了一把魏钱递过去,眼看对方又要发怒,赶紧解释,“这不是花种钱!是赔你的门!”
红衣男子咯咯笑出声,“哎哟,你可真是迂腐!反正秦军迟早要从这儿过,到时候一把火烧了,管它什么门什么花呢!”
嬴政冷冷看他,眼底似有杀意。
红衣男子恍然未觉,扬手在花丛里转了一圈,笑得花枝乱颤,“什么破屋子烂花儿,人都死光了,可不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的大红色衣衫飘飘摇摇,衣袂卷过花叶,带起一阵落英纷飞。这一幕配上他勾魂夺魄的美貌,仿佛芍药化妖,烂漫到极致,却也有一种不详的荼靡尾音。
“走。”嬴政捉住了秦翎手腕。
远处传来一声鸟啸,那是侍卫们为了确认主君安全发出的信号,若是半柱香时间还无回应,侍卫们就会前来查看。
他们退至院门,红衣男子突然转身,歪着脑袋问,“我叫陆鲲。小美人,你叫什么?”
这个称呼肯定不是在问嬴政。秦翎略一思索,回答,“我叫方羽。”
“小羽毛。”红衣男子挥了挥手,“我喜欢半透明镂空的琉璃花瓶,下次你路过沧城,多带点货来。”他眼尾一瞥,补了一句,“以后谈生意,别带你哥哥,牙尖嘴利的,很讨人厌。”
总共才说了两句话就被嫌弃的嬴政并不生气,漠然看他一眼,拉着秦翎往外走。
往回走出一段距离,秦翎再回头看,那间破败院落里只余花影深深,不见了那位男子——那样奇怪的人,这种不合时宜的地方,又莫名其妙的出现和消失,倒真像是一只艳鬼,偷偷吞了些人气,就又缩回了花中。
“还去城里看芍药吗?”嬴政问。
“算了。”秦翎抱紧了花种,“我们还是快点……快点去安邑吧。”
“也好,快些回车上换身衣裳。”嬴政帮他掸了掸领口的灰,“你瞧瞧你在那间屋子里沾了多少土,蜘蛛网都黏在袖子上了。”
他掏出一只竹哨,吹几个尖音。很快,几骑黑羽卫快马加鞭赶来,至近处齐齐下马行礼,将后面牵着的空马给嬴政和秦翎骑乘。
两人打马并辔往回走,黑羽卫远远跟着。嬴政状若随意问,“方羽?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假名?”
“倒也不算假名。”秦翎说,“方是我母族姓氏,羽取翎字半边,一时权宜之计,顾不得想别的。”
嬴政点头,随即笑话他,“小羽毛?听着轻飘飘毛茸茸一团,还挺合适。”
秦翎无奈瞪他,“那人给我起的浑名,大王怎么也跟着叫。他说他叫陆鲲……这个名字,是魏国贵族么?”
“不曾听说魏国贵族有陆氏。”嬴政说,“不过你给的是现拟的名字,他给的未必就是真名。”
秦翎还在想着那个奇怪的人,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嬴政忽地勒马,转头语气促狭,“哥哥?”
听他又提起这句,秦翎只觉得血全往脸上涌,讷讷道,“就、就是,就是随口一说……当时、当时为了遮掩……臣——臣失礼了!”他干脆撂下一句,就别过头不肯再开口。只是纱笠下的脸颊耳尖都已经红遍了,隔着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小羽毛,寡人不介意你再多叫几次。”嬴政语气意味深长。
秦翎一声不吭,打马就往前冲,一直到马车重新启程,他脸上的热度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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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傍晚,秦王车驾抵达安邑城外秦军大营。
秦翎在车中遥遥看见玄色秦字旗帜,只觉胸中闷气一呼而散。他正了正衣冠,深吸一口气道,“快四个月不见蒙恬王贲了。”
他这边正经严肃在感叹,嬴政却很不着调,学着他严肃语气说,“蒙毅小子要挨的打也攒了快四个月了。”
秦翎:“……”
远行在外依旧有人惦记,蒙小毅你感动吗?
王驾远道而来,王贲在城中驻守,故只有蒙恬等将领前来迎驾。快四个月不见,蒙恬又长高些许,晒黑了几分,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只是神情依旧沉稳柔和,似乎杀伐军旅并未给他染上过多杀气,依旧是咸阳时那个周全妥帖的蒙家哥哥。
甚至,在接令行礼时众人不曾注意到的角度,蒙恬还飞速朝秦翎眨了眨眼,眉目间满是笑意。
等进了营帐,只余他们三人,秦翎快步走过去,对着蒙恬左看右看,还拿手比了比两人身高差,又是喜悦又是抱怨,“蒙将军,你怎么又长高了,从前我也过你肩膀,现在都要踮脚尖了。我怎么就没长高呢?”
“因为白狐狸不吃饭,所以不长个儿。”蒙恬一本正经说。
秦翎被他逗笑,“多亏提醒,不然我都忘了恬哥还欠我两件狐裘。”
“可见是末将多嘴,叫凌海君克扣了两件狐裘去。”蒙恬比了个告饶的手势,打趣说,“今年冬天若是不在北疆,只好拿兔子皮充数了。”
“那可不成!”秦翎伸手就去拽他翎羽须须,“我给你的苍雪可不是用来逮兔子的!”
两人正在玩笑,旁边嬴政咳了一声,严肃问,“蒙将军,城中布防如何?”
提到军务,蒙恬当即端正神色,取了安邑城区图来,将城中秦军布防都为主君细细讲过。这些计划原本都在信中汇报过,此刻嬴政却事无巨细又听过,还挑了多处细节详细询问。
两人讨论了许久,直到蜡烛换了一茬,外头天色黑了,旁边秦翎都记住魏王行宫有几口水井、几个花园子,听得都开始打瞌睡了,嬴政才点头道,“二位将军的军务,寡人很是放心。今日已经迟了,就不必进城了,先在大营中安置一夜吧。”
秦翎心里为城中苦等的魏王再次感到悲痛:面对一个随时都有能力把你连锅端的可怕敌人,尤其是这个敌人还猫抓老鼠似的迟迟不下手,等待得越久,心里预想的就越可怕,心态就越是崩溃。
“是,营帐都已经安排好了。”蒙恬说,“主帐就在前面,凌海君的帐篷在旁边……”
“不必,他与寡人住在一处。”嬴政干脆道。
秦翎呼吸都乱了一拍,偷眼去看蒙恬神色,却只见他微微低头,波澜不惊回道,“是,臣这就叫他们把主帐重新布置。”
“还要、要一张书案。”秦翎硬着头皮解释,“我对安邑布局还不熟悉,想来王上是要给我再讲一讲……”
蒙恬领命退下。秦翎与嬴政对上目光,敏锐感觉到风雨欲来的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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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主帐中。
“……别……别,……停下!”一片黑暗中,喘.息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带了哭腔的求饶,只是话语被顶撞的支离破碎,听的并不分明。
另一道声音就平静克制得多,哑着嗓子低低道,“嘘……军营不比宫中,营帐之间距离可不远,凌海君若是想让旁人听见……”
求饶声立刻压低了,换成了发着颤的呜咽,只有实在受不住时,才急促一喘。
只是这人并不肯轻易饶过,“小羽毛,白日里喊的,再喊一次。”
片刻安静,他羞耻得眼泪都洇湿了鬓发,又被爱怜拭去,只是耳边传来的话却毫无怜惜,“怎么,他们哥哥弟弟就叫得,可见是凌海君结党营私,偏心得很。”
“胡、胡说。”挣扎着反驳。
“看来凌海君想去书案上,好好讲一讲道理。”语气冷硬。
一阵布料窸窣,随即一声又轻又柔,“……政哥。”
“……”动作停了,帐外传来夜虫鸣叫,浓重夜色寂静安谧。
“政哥。”这一声就清楚了许多。他拿脸去蹭那人手掌心,试图从强硬恶劣的君王手中讨一点心软来。
于是那人果然给了他,双手捧着他的脸,嗓音沙哑低沉,一句句吻在他的眉心。
“小羽毛,小羽毛。”
“寡人的凌海君……我的翎卿。”
备注:春泥护花原句清代的,但是剑三万花技能叫做「春泥护花」,引用了这个典故。
是九千字大更新!新角色【艳鬼(?)】出场!新地图【魏.安邑】开启!
收到读后感好开心呀我要多多的评论呜呜!
下一章更刺激!某个重要角色绝赞登场!针锋相对的夜宴,一场精心安排的谋杀;当明月倾照,凋零的花上却溅满了血……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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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受害人咩某 100瓶;魉无忧 90瓶;南星、九黎※纭曌 50瓶;45805770 18瓶;兔子和胡萝卜、藕粉桂花糖糕、清晨&影子 10瓶;毋泽、良民小北北、墨笔 1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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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小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