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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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选的长承宫已经备好,嬴政却并不急着叫秦翎迁宫,又让秦翎在章台宫侧殿住了两日。秦翎抽空去凝芙宫瞧了一次,见公主那边并无不妥,也就安下心来。
明日就是冬至,秦翎终于想起早就约了李信他们来府上吃冬至饺子,结果自己进宫两三日了还没回去,也不知明儿还来不来得及准备……这么想着,等嬴政朝议罢回来,他就去正殿与嬴政说了回府的意思。
嬴政面上无可无不可,只是等午膳罢,吩咐了车驾,两人一起去了长承宫。
宫车仪仗碌碌行走,车内嬴政挑起垂帘,示意秦翎往外看,“你瞧,那就是长承宫。”
秦翎顺着他目光看去。不远处一座宫殿庭院,飞檐斗拱廊腰缦回,比起章台宫巍峨庄严,更偏精致华丽。
秦翎默默看着窗外,而嬴政默默看着他,车内一时静谧无声。
至宫门前,嬴政拉了秦翎下车,边走边与他介绍,“这里与章台宫离得近,车驾走宫道也不过一刻余钟。若是从侧面的花苑走许是费时些,不过风景很好。”
他一直握着秦翎的手不曾松开。后头跟的内侍都恭顺低着头,不该看的一眼都不看。两人进了宫门,长承宫的内侍迎了上来,领头那个小太监利索行过大礼,满面带笑,“禀告大王,长承宫各处已准备齐全。”见嬴政看向秦翎,他立刻也转向秦翎,机灵道,“凌海君可要四处看看,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或者想添的物件儿,奴婢们立马准备。”
秦翎粗略一看,殿内陈设器具精美绝伦,有章台宫侧殿的端庄华贵,细节处又结合了秦府居所的清雅精致,这般情景,显然非这一两日能装饰出来的。
“这也太过铺张浪费了些。”秦翎叹道。
“凌海君的才学举世无双,区区一处宫室,不足以谢。”嬴政说着,忽地凑近压低了嗓音,“更何况……寡人有私心。”
他们的手交叠握着,只是藏在大氅下无人看见。
“这殿里熏得什么香?”秦翎问,“闻着不像章台宫那种。”
嬴政说,“若是喜欢沉水香,换了就是。”
沉水香金贵难得,向来只有君王宫殿才能点,有余的才能给太后王后宫里分些份例,长承宫的内侍们自然不敢用。秦翎不知道这个,嬴政也不欲告诉他。
小太监赶紧过来解释,“宫殿旁边就是花苑,四季都有花香入殿,用别的香反而冲了味,因此只点了竹叶香,取一些草木清新气息。”
秦翎听了点头道,“殿里是隐隐有梅花香气,既如此,那竹叶香就正合适。”他看这个小太监机灵活泼,不由得笑问,“你倒是很懂花卉和香料,以前一直在这里么?”
小太监笑的极甜,“奴婢原是尚香司底下的人,高内侍令觉着奴婢懂事,特地调来长承宫服侍,奴婢才有福气能近凌海君身边。”
秦翎问,“你叫什么?”
小太监夸张行个礼,语气热情讨喜又有分寸,“奴婢以前浑名儿乱叫,上不得台面。奴婢斗胆向凌海君讨个赐名,以后跟着凌海君出去也得体。”
嬴政闻言似笑非笑瞥来一眼。他只吩咐高忠找个懂事嘴严的来长承宫服侍,可没想到高忠找了这么机灵话多的一个。这个小太监若是能得了秦翎给的名字,在宫里便是一跃炙手,甚至说以后犯的只要不是死罪,狱司审他都要掂量掂量。
但他并没有出声斥责。他相信高忠挑的人,也不想扫了秦翎的兴。
秦翎看向嬴政,见他默许了,就认真思索起来。他想到殿内隐约梅花香气,灵光一现,轻声念道,“‘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从前听过一篇梅赋,记得其中几句。”
说罢,他眼带笑意看着小太监。
小太监喜不自胜,“凌海君文采斐然,若是从这梅赋里取个名儿给奴婢,奴婢真是三生有幸!”
秦翎微微一笑,“你话这么多,不如就叫话梅吧。”
小太监:“?”
嬴政:“………”
嬴政拿指节在秦翎额头上一敲,“跟谁学得这般促狭古怪。”
秦翎揉着脑袋哼道,“臣取的不好,大王找别人取好的去。”
那个小太监十分有眼色,立刻接话道,“奴婢谢凌海君赐名!奴婢从此就叫做话梅了。”
秦翎看向宫门上“长承宫”篆字,还未开口问,话梅就极有眼色恭维道,“长承长承,长承恩宠,这长承宫里从来都是眷宠正浓的——”
“咳咳!”秦翎忍不住呛咳起来,话梅以为说错了话赶紧住口,偷觑凌海君脸色,却又不像是生气。
嬴政不轻不重斥了一句,“果真话多。”也不像是生气的语气。
话梅作势啪啪给自己两个耳光,笑着说,“奴婢脑子笨,不识字儿胡说起来,大王恕罪,凌海君恕罪。”
嬴政看秦翎一副似笑非笑看热闹的神情,无奈道,“不过是名字,不喜欢改了便是。”
“那大王赏臣一个什么名字?”秦翎问。
“寡人心里想的,只怕凌海君听了又要咳起来了。”嬴政打趣,“凌海君且自己拟一个吧。”
秦翎指尖在案上点了点,沾着茶水写了一个唐楷大字,“翊”。
翊,为飞翔意,与秦翎的“翎”字同羽形,却也有辅助、第二之意。若是前者,便是取个吉祥意儿,若是后者……这意味也太重了些。
秦翎偏拿了这个字问,“大王觉得这个字好不好?”
嬴政耳濡目染识得秦翎惯用的楷书,看罢沉吟不过片刻,就吩咐道,“好。从今以后,长承宫就改作「长翊宫」罢。”
“大王也不问问臣取的是哪个意思。”秦翎说。
“不论何意,”嬴政不容置疑,“寡人的凌海君,都当得起。”
这几日,两人之间似乎总是会有各种“越界”的试探。嬴政故意留着长承宫名字是如此,秦翎非要改长翊宫也是如此。
当得起么?秦翎默默心想。
他知道在这段关系里他永远是弱势的一方。且不提后宫流言蜚语、前朝口诛笔伐都只会冲着他来,就说君王的心意,若是说变就变,他又能怎么样呢?君心如渊,深宫如牢,他是一片飘萍,能依靠的就只有那一点莫测的君恩。
这不能见光的感情,就仿佛海面浮木上寄生的海草,纵使倾尽全力开出花来,一个浪潮之下,一切尽数倾覆。
可是他依旧沉溺于此。他听到生死蛊使用的条件时就笃定他能、也只有他能种蛊,他的感情远比生死蛊所需要的更多,深沉如海面下的深渊,生死不离,亘古不变。
那么,在对方厌倦之前,在世俗流言喧嚣之前,在倾覆一切的浪潮来临之前,就让他借着那一瞬私心,贪得片刻温存。
——可他不知道的是,嬴政心中亦有深深忧虑。
十五年前惊鸿初见,月湖幻梦四年,重逢后的种种情絮,如今借由生死蛊确认心意,他终于抓住了那只月下青鸟,宫闱为笼,十里为牢。
可他始终不安,不论是曾经遍体鳞伤的幼童,还是如今坐拥山河的秦王,最惊惧的梦魇也不过秦翎在他怀中化为泡影消失,他却束手无策。无拘无束的青鸟若是想飞走,锁链牢笼关不住它,千万禁军拦不住它。
世外仙人随时都能抽身离去,而他只能在凡尘年复一年等待。曾经的十一年于仙人也不过是八天瞬忽而已,一生又有多少十一年呢?
可他得寸进尺,想要更多。生死蛊只是理由和开端,他想要那只青鸟永远留下来,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人。
他朝着秦翎伸出手,似是想要触碰秦翎脸颊,最后顿了顿,却只拂过秦翎大氅皮毛。
秦翎今日裹了一件白狐大氅,半张脸都埋在雪白绒毛里,肌肤莹白如玉,眼瞳深邃漆黑,鸦色墨发蜿蜒垂落,缀着乳白珍珠发带,黑白分明像是水墨画,唯有眼尾因着热气熏得微微红着,是水墨画里一抹摄人心魄的艳色。
雪白狐裘间,美人抬眼一瞥,眸色水光潋滟,盛满浅淡温柔;嬴政的手在白绒间划过,已经触到了美人脸侧微凉的肌肤——
“臣原本穿来的那件白狐裘呢?”秦翎突然出声。他进宫时穿的是蒙恬送的白狐裘,在凝芙宫落了水后就被宫人收起来了,如今穿的是嬴政新赐的一件。
嬴政遽然缩回手,掩饰般清了清嗓子。殿里地龙也烧得太热了些,他浑身都有些热,小腹那里简直像裹了一团火……他压低嗓子,一本正经问,“那件浸过湖水不好了。怎么,这件新的不喜欢?”
“喜欢。”秦翎小声说,“只是那件……是蒙恬赠的礼物,不能丢。”
嬴政略略一怔,揉了揉眉心,吩咐宫人把那件狐裘打理好送回秦府去,又说,“殿里怎地这么闷热,不如去园子里瞧瞧梅花,长翊宫冬日的梅花开得极好。”
两人正要往外走,高忠躬腰进来,压低声音向嬴政禀报,“大王,尉僚求见,已候在章台宫了。”
嬴政似乎知道尉僚所为何事,并不意外,转头握住秦翎的手摇了摇,“你等我回来。”
话说得那般自然亲昵,秦翎怔了怔,指尖在嬴政手心点了点,“好。”
他陪嬴政出了殿,倚着宫门目送嬴政登上车驾。车后仪仗摆开,马车碌碌,很快转过宫墙看不见了。
他看得有些久,后头跟的话梅不知误会了什么,轻声劝道,“王上许是有什么要紧政务,心里肯定是惦记着长翊宫的,等处理罢政务,很快就回来了。凌海君进殿里暖一暖吧,门口风凉。”
秦翎下意识应了一声,又忽然觉得这话有些古怪,可叫他具体说哪里不对,他又一时想不出来。
他紧了紧身上狐裘,道,“罢了,我想先去花苑看看。”
“凌海君何不等王上回来一起……”话梅才说半句,看秦翎已经迈了步子,连忙传话后头把东西都备好跟过来。难为话梅立刻想得齐全,手炉、垫席、暖壶、热茶、剪花枝的小剪子、挡雪的伞……秦翎不过一时兴起,后头倒是跟了四五个捧东西的小内侍。
不过走了片刻就到了花苑,此刻风停雪霁,花苑里十几株梅花开得姝艳,红梅白雪,玲珑剔透。秦翎站在树下欣赏一会,轻声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着就伸手折了最近一枝红梅,拈在手里把玩。
话梅连忙递了垫手的帕子过来,劝,“凌海君怎好亲自动手,看上哪枝吩咐奴婢们剪下来就好。”
秦翎指尖上用了些内力,又刀削似的齐齐折下一枝红梅来,“不必,就要自己折的才有心意。”他把花枝转来转去看着,像是想到什么极有趣的事儿,微笑起来。
话梅赶紧捧了花瓶来,“凌海君且把花儿插着,回去奴婢们好好修剪打理,就能送去章……”
秦翎忽地乐不可支笑出了声,“哎呀,这束梅花配李信那件赤狐轻甲可是好看的紧,明儿出宫带给信哥去……你刚刚说什么?”
话梅:“………”
话梅:“……没、没什么。”
接下来直到回宫,话梅都保持着呆滞表情,话都变少了。
回了殿里,秦翎解披风时随口说了一句,“这件斗篷站在雪地里比雪还白些。”
话梅突然又充满了活力,兴致勃勃解释,“凌海君这件白狐披风可是难得!凌海君可知最好的狐裘颜色讲究纯无杂色,可在纯色之上还有更好的一种。其中黑色叫做‘墨底沉金’,纯黑毛色下头隐隐泛着暗金色,端庄内敛,尊贵无比;白色叫做‘雪上飞霜’,纯白如雪的毛色上头浮着一层银毫,亮而不刺,柔而不淡。凌海君这件,便是今年新贡的‘雪上飞霜’了!”
秦翎十分惊讶,又摸了摸狐裘,“这般贵重……”他想起今日嬴政穿的那件斗篷,问,“那王上那件玄狐是……”
“正是‘墨底沉金’!”话梅说,“这种皮毛难得,北疆一年也不见得能出一张。今年贡来的统共也只得了一墨一雪两件,王上特意吩咐尚衣宫制的呢!”
“北疆贡的?”秦翎被其中一词吸引了注意力,“蒙将军到了么?”
话梅不知道外头军政大事,只能摇摇头,“奴婢不知。不过若是蒙大将军归京,蒙郎中令许是要出宫去迎接的。”
提起蒙恬,秦翎扬起嘴角,“蒙郎中令还欠我一件亲手猎的玄狐呢。”他摸了摸那件‘雪上飞霜’,不由得轻笑起来,“北疆……这件想来是蒙大将军猎的,可不能算蒙郎中令的功劳。”
不知为什么,话梅看起来再次呆滞住了。接下来许久,他都没敢开口说话。
直到秦王车驾再次停到长翊宫宫门外,话梅才突然复活,殷勤迎上去开门。
嬴政裹着一身寒气进了殿,宫人为他解了大氅,秦翎替他拂去领口一点雪花,还未开口问,嬴政先说,“蒙武已经过雍地了。”
雍地离咸阳车马不过半日,若是军队在王城外稍作修整,最早明日蒙武就能进宫面圣了。
“明儿就是冬至,臣还约了李信他们吃饺子呢。”秦翎说,“也不知他们几个还有没有时间。”
“想来是没有。”嬴政说。若是有,他不介意再派点活下去。
“那也只能罢了,等下次再说吧。”秦翎遗憾道。
“但是寡人有空。”嬴政说。
秦翎抬眼看他,忽地温柔笑了,“那臣就在长翊宫等着大王了。”
这一眼美色太过惊心动魄,天知道嬴政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孤身出了长翊宫。明儿还有朝议,他忍了又忍,没开口留下,也没叫秦翎一起回章台宫;他翻来覆去想着案头那一堆北疆军需奏疏,不怎么见效,只好把昌平君那张老脸拿出来想了想——很好,身心都冷静下来了。
王驾向着章台宫起行,马车里嬴政做完这个极为痛苦的抉择,感觉浑身和世界都不好了,正生闷气,后面有脚步声快速追了上来。
“大王,凌海君赠了一枝……”外头宫人话还没说完,嬴政唰地掀开了帘子。
宫人赶紧把东西呈上来。那是一枝新折的红梅,开得灼灼浓艳,枝叶精心修剪过,系着一根雪白珍珠丝带。
嬴政把梅花枝握在手里,心满意足靠回车里。
明日长翊宫的梅花,定是……更艳些。
备注:
1.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唐.崔道融《梅花》
2.翊,yi,翊坤宫的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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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关于伞伞的情缘缘】
伞伞:我有一个情缘,男的。
话梅:我懂!
伞伞:我在咸阳宫第一次和他切磋势均力敌。
李信:没错就是我!
伞伞:我和他有一黑一白的情侣款狐裘。
蒙恬:啊这,是我吧?
伞伞:我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超可爱。
蒙毅:秦翎哥哥贴贴!
伞伞:我蹭了他家好多顿饭。
王贲:客气客气,常来玩。
伞伞:是的他就是——
政哥:以上发言的除了秦翎都封号,通通拖出去咸阳宫门挂三天。
伞伞:???
话梅:……???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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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哇谢谢留言互动的小可爱,么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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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