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仔细回忆师父箫音大变的前后,忽然心头剧震。
当时事情来得突然,她与其他人都在左支右绌急寻挽救之法,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师父是故意为之还是走火入魔而为之。
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们这些弟子心目中,师父从来都是巍巍高山,不可撼动的存在。师父从无败绩,亦绝无弱点。他若要发难,那是随意所至兴起而为,没有人能预知防范。
但其实,那时的师父,是在伤情。
她托为师父的女儿进宫,却不曾了解师父的心事。
孙内人淡然道:“所以,这世上没有人能彻底无情,孙辞不能,石长卿也不能。”
不等阿秋回答这句话,她转向神像,轻声道:
“今日,乐府第二十九代传人孙辞在此,将‘鬼步’传于石氏挽秋。石氏跪下立誓,受此传承。”
阿秋一向洒脱顽皮,又为一方堂主,此刻亦心下惶恐。
到得此刻,孙内人显然已经知道,石长卿不但未死,阿秋也不是石长卿的女儿。否则不会在她谈及石长卿的情怀之际,如此陌生。
其实阿秋并非不了解师父,但对于师父年轻时的某一个侧面,她的确不如孙辞了解。
身为拨弄风云绸缪天下的兰陵堂主,师父早已不是当年高歌洒脱的乐人,又怎会轻易将自己的脆弱深情一面显示于弟子面前。
即便如此,孙内人仍然选择了阿秋作为自己的承继者。
而这,亦是一个不容拒绝的请求。
因为此刻的乐府,再无他人可以担当此任。
阿秋毫不犹疑,掀起衣裙重重跪下叩首,并立誓于神前。
到得此刻,她早已明白了那么多年,宫中传说的,棠梨苑中出没的历代乐府“鬼伎”,那都是由舞部的前辈假扮的。
在那些不见天日,任人荼毒,天下大乱的年代里,为了保护乐府的老弱病残,又或者是保护舞部那些无法自保的少女免受恶人的荼毒,孙内人,以及在此之前的先人,常常于夜色中披发涂面夜行,而故意以舞者密传的特殊步法,造成鬼伎在夜色中冉冉飘动的诡异效果。
以此惊吓退那些对舞部居心不良的人。
阿秋曾经在回廊水榭与“鬼伎”劈面相觑,而后因为惊惶失措撞入了顾逸的怀抱,得顾逸安抚之后,才能清晰回想此事细节。
现在想起来,那时遇见的“鬼伎”,就是孙内人。
所以她与顾逸的交往,其实一早便在孙内人眼皮之下了。孙内人亦为此敲打过她,教她不要攀附权贵。
这么长久的相处里,有杖责严训,孜孜传艺,有不顾生死的维护。而孙内人,到底知道她的多少事情呢?
知道她并非平常舞伎,时常夜行于棠梨乐府。
知道她与少师顾逸,与大衍首富公冶扶苏都有交情。
换在任何其他人身上,会否因此对她多加辞色,又或者设法利用她呢?
孙内人却从来只当她是一个普通舞伎那样,按舞伎生徒的规范教训她,从未因她是谁而格外青眼,亦未因她是谁而生出利用依赖之心。
无论乱世,盛世,孙内人以自己的方式而活,凭借自己的本领挣扎求生,保护舞部。
阿秋记得自己初识“鬼步”,却是得顾逸指点。
当时她因害怕鬼伎,死抱着顾逸不放,而顾逸为令她不再害怕,向她解说“鬼步”的要诀:上身不动,下身行碎步连绵不断,步步相接,了无痕迹。
而此刻,她终于见着了孙内人亲身示范的“鬼步”。
自上身至于膝盖以上的衣裙,看上去纹丝不动,而身体的静止与脚下的冉冉水平飘移形成了鲜明对比,更增诡异奇特之感。
阿秋得孙内人示范后,道:“其实这步法与我们登台所用的流水步很相似,只是将某些特点发挥得更为极致。”
她学着孙内人走了一圈,不过两个来回,便已模拟得七八成精髓。
孙内人见她一点便透,颔首道:“你怕是舞部这近百年来,最聪明的一个弟子了。”
复又叹息道:“其实以你的能力,若要保护舞部,也不在这鬼步。只不过先人所传,我不能令它失传于我手。而且,舞部再往下传承,未必代代都有如你这般的人。”
孙内人说得含蓄,阿秋却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阿秋的到来,顾逸少师设法令舞部重回本朝视线中心,内宫第一人宸妃、兰台令赵灵应乃至于大衍首富公冶扶苏等一干前朝后宫重要人物纷纷出力,阿秋自己此刻更是乐府第一位女官,将来要保护舞部,自可用权力,用人脉。
完全不需要这种装神弄鬼的小道偏门。
但却没有人能保证,乐府此后传承下去,代代都有有权势有影响力的弟子如阿秋。
在历史上大多数时候,舞部是由无名无姓,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组成。
而这亦是她们最后的自保之道。
孙内人最后焚香祝毕,向着阿秋深深看了一眼,道:“我将此守护舞部的重任,就交给你了。”她慨然轻叹道:“即便直到此刻,我仍不知你到底是谁,但我仍选择了相信你,那是因为你曾为舞部做过的事情。”
阿秋趁夜出去两次,天子便忽然想起了舞部;《白纻》舞上阿秋本是唯一主角,却设法令孙内人和薛红碧成为最终的压轴;演出时当先作出抉择压制魔音,令白纻的完整性未被破坏……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看她做过的事,远比她说过的话更可靠。孙内人久经世事冷暖,又如何不懂看人。
阿秋惶恐,再拜道:“内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孙内人再瞧她一眼,道:“还不改口叫师父?”
舞乐艺道亦有师徒传承,但这情谊便不是普通传艺,而是与父母相同的再造之恩。弟子可以沿袭师父的艺名,继承师父的人脉与声望,作为今后在舞乐道生存的根基。
阿秋立刻道:“师父!”
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她入宫之前,在世上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风流儒雅的兰陵堂主万俟清。但现在,又有了第二个艺乐道的师父。
顾逸曾说过褚元一也曾教过自己“风雷斩”,但阿秋隐约还记得,幼时的自己,还叫过另一个人“师父”。
只是已经都忘记了。
孙内人面容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平静地道:“我这个师父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但我终于将乐府的守护传承下去,此生无憾。”
阿秋直至此刻,方觉得孙内人神情不对,骇然道:“师父你做了什么?”她眼尖,立即注意到神案之上,除了香烛之外,还倒着一个小小青绿瓷瓶。
阿秋身为兰陵“谪仙榜”首席刺者,亦是用毒的大行家。此刻见孙内人唇色渐渐青黑,显是中毒症兆。之前阿秋没有发觉,是因为孙内人多数时候以背相向,并未让她瞧见自己面色。
阿秋大惊上前,已顾不得暴露身份,上前疾忙点住她数处大穴,护住心脉,以掌按住孙内人后背,欲以内力催出毒素。
孙内人平静地道:“昔年宫乱之前,我曾向宫中医者求取毒药,心想着若有万一,可以自戕。没想到当年没有用上,此刻却用上了。”
阿秋凝神运气,断然道:“师父你不会死的。弟子会为你设法。”
孙内人脸色转成苍白,显然在忍痛,道:“黄朝安无非要的是我的命。这些年来,他在舞部做的那些事,只有我从头到尾知悉,如今舞部声势渐隆,”
她抚摸着阿秋的鬓发,深深道:“又有了你这位御前可以说得上话的典乐,他再不敢轻易染指,只要除去我,便不会再有人翻他的旧账,而舞部亦会从此平安。”
紫衣晃动,却见钟离无妍已闪身而入。
孙内人曾说,香烛并燃,便是召唤钟离无妍这位舞部前辈。她到这里时,只点了香,但阿秋一到,立刻察觉她是有重要事情交代,并将蜡烛也点燃了,正是为了请钟离来做个见证。却没有想到,让她见证的竟然是生死托付。
钟离的重纱面幕下不辨喜怒,声音淡淡道:“你就这般自己一身一人担了所有事,留下我们老的小的在阳间,你觉得我们活着就能安心么?”
孙内人勉强还想起身,道:“前辈……弟子无能,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阿秋已然急得满头大汗,凭她怎样运内力寻索,却找不出孙内人所服之毒潜伏在脏腑经络何处。而钟离无妍却似与己无关般,只是冷眼瞧着,不发一词。
阿秋眼见孙内人奄奄一息,急得快要哭出来,向钟离无妍道:“钟离前辈,你可知这是什么毒?我无论怎样都试不出来。”
阿秋一生用过、炼过的毒至少百种,却对此毒毫无头绪。
孙内人这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黑血喷在神案之前。
钟离无妍冷冷道:“小阿秋,就算你此刻救得了她,黄朝安一会提她,还不是要她去死。都是死,莫若死在这里,至少还干净些。”
阿秋却从这话听出了玄机,立刻道:“师父此刻若能不死,我自能对付那黄朝安。”到得此刻,她心头忽然掠过万俟清特地带给她的那句话。
“事急从权,可杀。”
她一向清灵的美目掠过凛冽寒光,斩钉截铁道:“我可令那黄朝安死无葬身之地。包保他以后不但不能荼毒舞部,亦不能再荼毒任何人!”
钟离无妍得了这句保证,这才颜色稍霁,向孙内人道:“听听你新收的徒弟说的话!你早和她说一声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又气鼓鼓地道:“现在,你还死不死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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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鬼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