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玗琪的乾坤定世剑舞,阿秋昨夜也已经见过,糅合了武术与舞蹈身法,且剑气劲力惊人,亦可称为南朝之冠。
她不等万岁公主反应,已然道:“姑娘意下如何?你若是连这位上官大人也斗不过,就算入得宫中,怕也没机会见陛下。”
此可谓激将之法了。要知万岁公主不远千里南来,绝非易事,如今却在驿馆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地这般耗着。南朝皇帝如果始终决意不见,她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阿秋与上官玗琪此举,无疑给了她一个公平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若胜了,她便能如愿以偿。若败了,确也如阿秋所说,连她最擅长的舞艺,都斗不过一个宫中侍卫,那入宫也没什么前程。
她但凡还有一丝傲气,就应接受这个挑战,总强过日日在这里寻死觅活,撒泼无赖。
万岁公主目光闪动,道:“斗舞又非比武,如何定输赢?”
上官玗琪笑道:“这个简单。你令你的胡姬奏乐,你我随意而舞,谁先跳不下去,谁便算输。”
万岁公主思考片刻。这方法定输赢看似简单。跳不下去无非几种情况,一,无法合拍,节奏紊乱。这个自己可以占优势,因为上官玗琪明言用她的胡姬奏乐,那乐曲尽可以选本族的,转调古怪的,不曾传世的曲目,令上官玗琪吃亏。
第二种情况,就是舞姿跳尽,无法想出新的动作衔接。但自己自幼习舞,无论如何总该比这位侍卫会的舞姿造型要多。一般来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上官玗琪那一流剑手的姿态不会有假,那么她于舞蹈上的造诣就必然有限。
第三种情况,就是体力不□□就是纯粹拼体力,看谁能持续的时间更长。一般半个时辰就是舞者体力的极限。若落到拼这一点,自己恐怕就不会是这位侍卫大人的对手。
但世上又岂有必胜之局?前两点,对方已然让自己占尽了优势,说是斗舞,其实却是让一个练武出身的侍卫来与自己这种自幼习舞之人比舞,如若再拒绝,亦显得太不上台面。
上官玗琪提出这个建议,正是赌准了对方无法拒绝。
万岁公主转动着眼睛,道:“若我赢了,你们保证我能见到皇帝陛下?”
阿秋心想我又不是顾逸,皇帝才不会对我言听计从,我自然不能保证。上官玗琪却已接过话道:“本人可以性命保证。”她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犹豫。
以上官家江左百年文官集团首领的地位,和上官玗琪如今大衍飞凤卫首席的地位,想必她确能替皇帝做这个主。毕竟上一次坐她这个位子的,可是如今的内宫第一人宸妃。
阿秋便随着她的话道:“本人亦可如此保证。”说完心中却是剧汗。
堂堂一个神兵堂主,这回却是把身家性命都押给上官玗琪了。万一上官玗琪败了而皇帝又不肯见万岁公主,按本堂“凡所承诺,死生不负”的规训,她是不是真的得自刎?
没想到昨夜到今日这么一夜一日之间,她已经与人两回生死相许。上一次是与顾逸,这一次却是与上官玗琪。
阿秋越想越汗,觉得以后还是小心一点,毕竟自己只有一条命。
场中执剑的上官玗琪却是含笑看了她一眼,似是谢她。
万岁公主踌躇片刻,果断道:“好!凭你南朝人如何狡猾虚伪,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总不能耍什么阴谋诡计了去!”
阿秋又是一阵剧汗。心想整个南朝士族之中,恐怕最不可能耍阴谋诡计的人,便是清风明月、超脱仙逸的上官大小姐了。这万岁公主应该认识认识赵灵应又或者裴夫人,才能知道何为“南朝人的虚伪狡猾”。
万岁公主掉头喝道:“上觱髷,曲用《善善摩花》!”紧随上官玗琪,踏入场地中心而去。
此刻一众胡姬和驿馆内驿卒、仆人、书吏,都忙不迭地挤在一边观看。这些人虽然不认识上官玗琪,更不知她不单乃南朝高门第一美女,更是皇帝及太子眼中,未来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但人若天仙这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她横平持剑站于院中,安静伫立,便如仙子凌世,连这方嘈杂的院落一时间亦变得静谧幽远。
她像是把山中的白云,林间的清流,带入了此地。
修为到有如此化外境之功,已非人的躯体血肉所能达到的境界。阿秋心中暗叹,“剑仙”之名,名不虚传。
只是按情势而论,这位清丽若仙的世族美女,将来必定是自己的敌人。
万岁公主却是合闭眼目,作出合掌姿势。
阿秋却知,她是用闭目来祛除上官玗琪给她造成的无形压力。
面对着上官玗琪这等天人之姿的美女,正常女子很难不生出自卑之心,也就难以不被牵着鼻子走,难以发挥出自身的潜质。
而令阿秋吃惊的是,万岁公主这一闭目合掌,整个人周身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
原本她给人的印象,是一个狡黠多智,极其难缠的胡女。但闭目之后,她的神情于瞬间蜕变为纯真与圣洁,竟似闪耀着神圣光华。
阿秋自己亦是舞者,深知凡功力深湛的舞者登台,皆有此“化情入境”之一变。
即是说,舞蹈中的舞者,并不会是她日常生活中的样子。乐舞中所有的思想心境,都会根据所表现的内容而升华净化。
而万岁公主起手的表情,却似是一种独特、神秘,却又超然世外的表情。
这种表情,她曾在师父松雪堂的古窟遗卷上见过。
师父万俟清名之为“佛陀的微笑。”
唯其与万岁公主本人气质相差极大,前后反差剧烈,因此阿秋才为之吃惊。
若说阿秋的舞蹈上的“化情入境”是日常的提升,那么上官玗琪已然做到“知常”。她无论是剑舞表演还是日常起居坐卧,都已达到心行如一,不外于物的境界。也因此,她望之总有仙人之态。
而这种“化情入境”在万岁公主身上,几乎是昼与夜,光明与黑暗的转变了。
一个诡诈多端之人,真的会瞬间立地成为一个心性纯一之人吗?
还是人本身便会一而具备两面之性?
这时,觱髷的声音悠然响起。而斗舞的两人,均开始动了。
万岁公主倏然睁开美目,唇边绽开灿烂的笑意,随着音乐而作出身体起伏、翻卷、回旋等舞姿。
她的形象让阿秋想起那秘卷上散花行乐的天女像,充满异国情调,轻盈而洒脱。
且她刻意绕着上官玗琪而踏步旋转,姿态一步一变,意在干扰对方的心神。
阿秋到此刻才恍然醒觉一件事:
南朝音乐,极少有这般快节奏而又古怪多变的旋律。士族所常用的箫、琴,都是平和中正,即便有欢乐和悦的曲调,也不会有如此频繁变化的动态。
所以无论白纻舞还是剑舞,都是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无法合着这般快的调子旋转跳跃。
她不由得想若是自己,该当如何应对眼下状况。
还未等她想出,她已看到上官玗琪的破解之法。
上官玗琪似并未听那觱髷之声,而是听着万岁公主脚下的舞步。
万岁公主每踏三步,她便随之踏一步。
手中剑随意提刺,并无遵循什么成法常形。
她脸上神色恬淡,静若止水,似乎在凝神谛听当中,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阿秋看到此刻,便知万岁公主已然输了这一仗。
乐舞到这个境界,比拼的就是精神定力。而以精神定力来说,上官玗琪恐怕是她所见过的人中最强的一个。
因其恬淡无欲,故心志恒一。
上官玗琪此刻是在渐渐使自己融入对方的律动之中。
而等到她完全融入的那一刻,她便会成为这乐律的主人。那时她要迫使万岁公主停下来,易如反掌。
万岁公主以上官玗琪为圆心而踏着舞步,而这个圈子,也在越来越收紧。
她亦在动着脑筋,将上官玗琪可活动的范围压缩。
斗舞不是杀人,上官玗琪不能主动伤到她,否则便算做输,这亦是不必明言的规矩之一。
她自己撞到剑上去,那便是她输,因为等于是她闯到了上官玗琪的领地之中。
因此如何不动声色地蚕食和控制对方的空间,便是她致胜的要点。
一旦上官玗琪完成一式转身回旋,却发现预设的立足之地早已被占据,那么她的剑舞亦无从为继。
不过直至目前为此,上官玗琪每式剑出都在她意料不到的方位。这也令万岁公主暗自心惊,无从下手。
阿秋却看出了端倪。
就在万岁公主踏转,做拈花手印,手臂即将绕上上官玗琪腰间那一刻,阿秋忽然抚掌清啸喝道:“好!”
她这声好,恰恰截在了觱髷的呼吸之间。觱髷的声音突如其来一滞,再续上时,连贯流畅便大不如前。
而与此同时,场中胜负已分。
冰篁剑光芒陡涨,上官玗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连着在空处劈出七剑,剑剑封住了万岁公主拧身盘旋的必经之途,将她可想出的四五式接续舞姿尽皆扼杀于未兆之先。
万岁公主一式“托天拜月”结束,忽然满眼而来都是纵横剑气,院落虽大,却似于她再无立锥处,不由得大惊。
同时她本与之身心相合的音乐此刻亦凝滞断续。
一时间气息动律紊乱,她踉跄回身才未摔倒,但人人皆看得出来,她是被迫中断的。
上官玗琪翩然提剑而起,再来了一式漂亮的“鹞子翻身”,这才收剑落地,微笑着瞧着万岁公主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