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朝安的意思很明了。
不离开裴府,薛红碧依然是那个气焰万丈的宠姬。到乐府舞部不过走个过场。在裴府的日子虽然不见得事事如意,但至少不必做这样的抉择。
争宠邀媚固然劳心费力,但比之出卖自己的子弟,又或者坚守本心,但要死无全尸的赔上自己性命这样的抉择,那还是轻松得多的。
黄朝安继续絮叨:“你留在裴府不好吗?何必非要来趟这滩浑水呢?而且,你是明明知道了我的意思之后,才表示要留下来。”
他忽然狠狠挥手,一掌砸在了薛红碧面前的桌上。
因着愤怒,他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这人丧尽天良,却觉得凡是拂逆自己之人,都是故意与他作对。
伏在瓦檐上的阿秋,衣袖内的手攥成拳。
她行刺多矣,却从未如此直接面对人性中的恶。
萧长安已自发觉,贴近她耳侧轻声道:“姐姐想这人怎样死呢?我都可为你办到。”
阿秋虽然是专注看下面动静,却未料到他方才这般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她竟一无所觉。
刺者本性,她立时起了警觉,神色复杂地瞧了萧长安一眼,低声道:“你小小年纪,少杀些人罢。”
又补充道:“杀多了人,对心性不好。”
她如此说时,心中想到的却是师父万俟清托公冶扶苏传来的那句话。
“事急从权。”
要杀,也是她亲自杀。
萧长安却轻笑道:“姐姐说的,仿佛对杀人很有心得的样子。”
阿秋为之语塞。她感到自己对萧长安,似乎也是提不起戒心。但这孩子极之聪明,多说只会多错。她索性闭口不言,亦不解释。
两人再朝下看去。
薛红碧闭眼片刻,这才睁开来。
她缓缓地道:“我来告诉你,我为何偏要与你作对。”
“为何我本只是到舞部走个过场,却因为你的一番话,而改变心意定要留下来。”
黄朝安的身形滞了一滞,狞笑道:“我以为你是一时自命不凡,以为靠着背后夫人的势力可以保住整个舞部,没想到你竟还是深思熟虑的。你说罢。”
薛红碧道:“黄朝安,你有家吗?”
黄朝安被问得一愣神,随即吼道:“乐户哪儿会有家!你这不明知故问!”
为乐户者,要么是家属犯罪,自己被徙为乐籍,没入各地歌舞营,自然不会有家。要么是父母便是乐户,但这种亦与普通百姓安宁的家庭生活有很大分别。父母常年侍奉饮宴,夜不归宿,子女亦是在乐营中长大。
还有一种,便是自小被父母卖入风月场,跟着师傅和乐伎们一起长大。
但无论哪种,都不会是有家的了。
萧长安又附到阿秋耳边道:“阿秋姐姐,你有家吗?”
阿秋亦被他问得一滞。
身为兰陵刺者,她当然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家。但是她有师门,亦可算是有家。
只是当然不能和萧长安说,因为他只当她是个乐伎而已。如黄朝安方才所说,乐户当然没有家。
她没好气地反问道:“难道你有?”
萧长安抿唇,片刻之后道:“我家在大山深处,不过风光秀美,崇峦叠嶂,以后带你去看。”
阿秋险些被他呛到。心想他明明就是个小孩子,说话却与大人一般。
也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弟子。
薛红碧却不理黄朝安的咆哮,自顾自地道:“不错。咱们原是没有家的。乐户本就是奴,在裴府,我们始终是小心侍奉主子的奴才,不过地位高些。”
“你黄朝安如今是当上了乐正,管辖着乐府这些人,但是上头要你伺候的主子,恐怕也不少。不然你也想不出这拿舞部当人情的好主意。”
黄朝安亦被她说得愣住了,片刻后方才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说什么?”
薛红碧道:“可这么多年后,再回到乐府,我方才觉得,我是回了家。”
她第一眼看到的舞部,怯生生的少女们,齐齐挤在孙辞身边,犹如惊恐的小鸡聚集在母鸡身侧。一张张脂粉遮不住稚气的面孔好奇又害怕,孙辞柔声的安慰着什么。
在这来之前被传说为“鬼部”的地方,她居然感受到了童年时代熟悉的感觉。
“一、二、三。转圈。上步。左手拎腕,拉右臂。好极了!”
那时的老教习,也是如此殷殷地一遍遍喊着口令,夸她做得好。虽然口气严厉,却从不曾真的责怪过她们什么。
即便后来孩子们长大,恰逢了乐府的黄金时代,彼此开始学晓争锋斗艳,互不相让。
即便发生了表演前撕裂舞衣那等大事,老教习亦只是痛心疾首,言之拳拳。
她从来没有真的怪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薛红碧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过的是,现在的舞部,很像她小时候那一个。
女孩子们单纯地跟着教习,跳、转、翻,练各式各样的动作,每日里看的是流动的舞姿,听的是乐师叔伯阿姨们的琴瑟箫鼓。
跳舞便是跳舞,唱歌便是唱歌。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念。
简单,干净,犹如白纸。
因此,她一来到这里,便生出了终老此地的念头。
舞伎练功的响屧廊,是她自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这里留下过一代又一代舞伎木屐的齿痕,“鬼伎”的传说固然充满恐怖色彩,却守护了她们的童年和少年。
生于乐府,长于乐府,以舞乐道作为终身的心灵依归,这便是她最初升起的模糊愿望。
而在黄朝安找过她之后,她的意愿自混沌中成形而出,变得清晰坚决。
孙辞做得到的事,她薛红碧也一样做得到。
裴府固然锦衣玉食,但她之于裴公、夫人,大小姐,始终是个外人。
乐府是她深植梦中的故乡。
她要守护这个故乡,并且,希望它更好。
“你知道乐府对于一代乐人的意义吗?”
薛红碧站起身来,夜色里跳动的烛光,照亮她的面容,熠熠生辉。
她竟随手拿起一把锐利的铜鹤剪,将它剪得更亮了些许。
大朵的烛花噼啪落下,绽响,熄灭在无尽幽暗的深夜里。
黄朝安被她突然而来的平静慑住,片刻间竟无言以对。
薛红碧对着烛光,举着手中的剪刀仔细端详,那铜刃的边缘,闪着一层犀利的薄光。
“它是南朝四百八十年来,所有乐人心目中的圣殿。无论多么卑微的乐人,都会以自己乃出自乐府的传承为骄傲。”
“它是一座由奴隶创造的圣殿,因为除了极少数乐师,历代大部分乐人都是非自由的。我们带着镣铐唱歌、跳舞,在每一个时代点缀歌舞升平。”
“但乐府曾有它的自由,其自由最高的代表,就是石长卿。我和孙辞,都曾经亲见那个时代的辉煌,并曾作为那个时代的符号,被人们记住。那就是上一代的《白纻》。”
黄朝安眼见着薛红碧手握铜鹤剪,转向他的目光,忽而跟剪刀一样,亮得慑人。
他心头没来由生出一阵寒意,喝道:“放下剪刀,给我出去!”
薛红碧却是无声地笑了笑,果然从善如流地将剪刀,轻轻地搁在灯台旁的几案上。
她一步一步,却是倒退着走出门外的。
那亮得慑人的目光,犹如发狠的母兽。
“乐府是乐人精神的故乡,是我们最后的容身之所。大人,若被逼急了,奴隶也是会拼命的。”
黄朝安的一字一句,自牙缝里迸出:“可奴隶是拼不过神獒营的獒犬的。薛教习,咱们走着瞧。”
阿秋是由萧长安送回棠梨西厢的。
少年的身形起落如风,奔驰如狼,他托着阿秋的腰穿檐过瓦,宛如御风疾行。
阿秋把萧长安送过去,结果又得萧长安亲自把她送回来。薛红碧若知自己的安排是如此结果,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直到了舞伎们就寝的卧堂前,萧长安才把阿秋放下。
阿秋转身要进去,身形停了一停,又回头道:“今日,多谢萧内使了。”
萧长安唇边笑意不改:“叫我长安即可。”
阿秋唇角一勾,道:“若有朝一日,有幸知道萧内使的真实身份,阿秋或者会这般叫。现在却是不敢。”
她说不敢,是真不敢,愈和这少年打交道得多,愈觉得此人心机深沉,极不简单。
萧长安莞尔道:“到那时,可能就是长安不配与姐姐论交了。”
阿秋本已转头,听得这一句,错愕回头道:“什么?”
萧长安已纵身而起,带着笑意的声音仍在半空回响:
“我说过的话依然作数。姐姐何时改变主意,想要那黄朝安的命,告知小弟一声便成!”
阿秋放下心来,心想这少年虽然古灵精怪,对自己倒当真不坏。
只不过,要别人的命这种事情,兰陵堂的神兵堂主,首席刺客“荆轲”,又何须假手于人。
出人意外的,今夜的寝堂,直到此刻仍然是灯火通明。
阿秋诧异地进入寝堂,却发现本该入睡的舞伎们,都坐在各自的榻上,拥被而坐,却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阿秋莫名其妙,却听见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道:“你违反了宵禁。”
是张娥须。她拿着一本陈旧发黄的记事簿之类的东西,从自己的床上站了起来。念道:“石挽秋出去时间,酉时三刻。”
另一张床上,崔绿珠也站了起来,报道:“归来时间,戌时二刻。”
两位少女都是散着发,不施脂粉。相识这么久以来,阿秋似是头一次注意她们的真实容貌,虽然高矮不同,却均是容貌清丽端正的少女。
阿秋差点被呛到。这么多人不睡觉,就是为了抓她违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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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精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