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内人常年僻处深宫,从未见过这位大衍最高司法长官,铁血前廷尉之面。但见薛红碧举止神情,便也猜出了个大概,她与裴夫人无甚交集,自亦用不着格外怕她。裴夫人既未招呼于她,她也并不多话,只率领众舞伎于长廊躬身规矩行礼。
裴夫人却将冷如幽泉的目光转向了孙内人,淡淡道:“希望这些日子,裴府的人没给诸位增加麻烦。中秋近在咫尺,若裴府从前有得罪的地方,也请内人包涵。”
东光侯裴元礼手握十多万中央军,可以说是建章皇城内没有人敢得罪的人。“玄鹄”穆华英以东光侯夫人、前廷尉之尊,屈尊向舞部一个教习说出这两句话来,听着很是客气,实则每一个字都别有深意,且充满压迫感。
孙内人只是耿直,却并不真笨。她听得裴夫人此语,亦不敢抬头,只是深深一揖到地,口中道:“舞部有红碧,实受益良多。夫人客气。”
她并未回应裴夫人话中的暗示,亦不敢应承任何事。说到底,并不是她故意在找裴府出身的黄朝安的麻烦,而是黄朝安不肯放过她和舞部。而这事,并不是她答应包涵就能过去的。
裴夫人只是冷冷一点头,转向薛红碧道:“我此次入宫,原为找宸妃商议萸儿入宫事宜,忽而想起你在乐府,故顺道来一看。若你的事已办得差不多了,便正好可随我回去。”
一闻裴夫人此话,在场众人均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在舞部众伎,是已然习惯了薛红碧这些日子大呼小叫,非打即骂。她虽凶,其教授方式和内容却也大开众人的眼界。至少从她来了以后,众人不必画着浓浓的鬼面妆,表演也生动了许多。
在孙内人,却是没有料到薛红碧真的只是来走一趟,且这么快就要回去。她原以为至少要到中秋献舞之后,薛红碧才会回裴府。
在阿秋,却是听出了至少两重意思。其一,是她口中的萸儿要入宫,这个节骨眼上裴夫人不想再让裴家的任何人捅篓子。包括薛红碧,自然也包括黄朝安。
阿秋此刻还不知,这位萸儿就是新飞凤四卫中待定的“朱凰”,裴元礼与穆华英的嫡长女,人称“弓矛双英”的裴家大小姐裴萸。
其二,就是薛夫人前来授艺,大概当初亦只是裴家的一句人情场面话而已。人已来过了,至于活干得如何,能不能挑大梁,却并无硬性要求。所以薛夫人如果不想继续陪她们耗,正好可以趁这机会下台走人。
穆华英以东光侯夫人之尊,却似乎对家中内院外男,无论事之大小均见微知著,干预插手却又不动声色。
前代飞凤四卫,阿秋如今已经亲自见到了三位:宸妃李岚修温婉和平,有母仪天下之风,大统领司空照英气不让须眉,再就是眼前看似冷漠傲慢,实则城府极深的裴夫人。
她还未与兰台令赵灵应对过面,且不知赵灵应正是她师兄公仪休不得不日日相见的同僚。
但阿秋很怀疑,前代飞凤四卫中,真正心机第一的,怕并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才女赵灵应,而是这位绵里藏针,见机不发的裴夫人。
她若知引进新飞凤四卫就是裴夫人所出之策,而皇帝谢朗一闻便辄采纳,必然会对这位早已退隐的裴夫人的实力重新做出估计。
而裴夫人作为前代飞凤卫中唯一出嫁之人,嫁的对象又恰好是南朝天下三部兵马中主掌中央军,可保京师安定的裴元礼。这其间亦很难讲,没有裴夫人为皇帝谢朗所作的一番政治筹谋。
飞凤卫忠君事主,由此可见一斑。
孙内人看着薛红碧,舞伎少女们也在偷偷看着薛红碧。
一是想不到那么气势汹汹的薛夫人,居然也有如见了猫的老鼠的时候。
二是虽然存心想留她,但舞部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也没有高官厚禄。而且,这还有可能是人家主母之意,贸然掺合挽留,徒令薛红碧为难。
以阿秋之聪明胆大,亦未敢发言打岔,也是虑及这终究是裴府家事,外人不便置喙。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薛红碧呆了一呆,随即脸上忽然现出坚决的神色。
她掀起衣裙向前一步,重重跪落地面,叩首道:“夫人,妾想留在舞部为一白头教习,不想再回裴府了!”
她这一言既出,在座之人无不变色。
整个响屧廊内,静得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一时间再没有任何声音,舞伎们连呼吸都屏住了,睁大眼睛,只管呆呆看着眼前情景。
就连一直低头作老实状的阿秋,也因错愕惊讶而抬起头来,向着薛红碧和裴夫人瞧去。
裴夫人穆华英与她根据其声音所想象的基本相同,双眉修长入鬓,凤眸森寒,俏丽之中不失威严,华贵而仪态万方。
但即便冷静威严如她,在听到薛红碧的话之时,面上亦有一闪而逝的愕然神情。
她定睛看着薛红碧,像是初次认识般仔细打量她。片刻之后才道:“这是大事,你可要想清楚了。”
裴夫人这一句话中,原本生硬冷漠的语气便柔和了些许。
在场诸人中,唯有孙内人知道薛红碧如今裴府宠姬的地位,乃是她多年梦寐以求,孜孜不倦才得来的,故而她也是最回不过神来的一个。
薛红碧却是再度叩首,抬起头来时目中射出坚决神色:“妾在裴府十五年,一直承蒙侯爷和夫人照顾。但在乐府这些日子,妾终于明白,妾此生最想做的事,还是活在舞乐道的侍奉之中。”
不再为了争宠而舞,不再为了争第一的地位而舞。年老色衰的教习姿容衰败,已不足入贵人之眼,不会再有上台演出的机会,但在传授年轻的舞乐伎的过程中,仍可感到艺术生命的传递。那是超越于皮相之外的,精神的传承与延续。
裴夫人淡淡道:“就算你想将舞艺传承下去,不辜负你曾为一代红伎的功底和声名,裴府亦有家伎可以教导,你大可不必非要留在这里。”
她凤眸森然瞥过长廊两侧的众少女,以及孙内人,眼底的情绪却是看不出来。
阿秋想起薛红碧初来时就说过的:“裴府随便拿两个家伎出来,也比你们像样。”暗自揣摩,裴夫人大概也是觉得,看不出来她们这些人有什么可取之处,值得薛红碧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留在这里。
薛红碧似是鼓足了勇气,清楚地开口道:“这二者,是有区别的。”
裴夫人冷漠俏丽的面容上挑起长眉,似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薛红碧道:“裴府的家伎,是为了侯爷宴请,可以夸饰声色,显示权势而存在的,亦是侯爷用于回馈、赠送朋友的礼节。妾之所以如此说,并非不满,因为这就是伎者本来的命运,而侯爷和夫人待妾已经极为宽厚,”
闻得此语,裴夫人神情并无意外。她仍然道:“那在乐府,又有何不同?”
薛红碧道:“这里的舞部,目前虽不成气候,可她们没有一人,是为了取悦他人、争宠夺媚而舞的。她们……只是单纯地,做她们自己。妾在女人丛里争斗了数十年,如今到老了,很羡慕这种不依附、不攀援的单纯生活。”
裴夫人穆华英的眼神中闪现出一缕既似讥诮,又似怜悯的神情。她傲然扬首,冷然道:“你既心意已决,那就如此办。只不过裴府的规矩,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会替你禀报侯爷,将你的户籍回缴乐府。今日之后,你与东光侯府再无瓜葛。”
说完最后一句,裴夫人当即转身,华贵的黑锦长裙冉冉曳地,丝履上细碎珍珠微颤,径自离去。
余下长廊里的众舞伎,一身冷汗地面面相觑。
这位裴夫人,实在是威势太盛。在她俯瞰全场充满压迫的审视下,似乎任何人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当真有一句不能出错之感。
幸好这样的贵人,平日根本不会踏足她们这贱籍乐者之地。
一直跪着的薛红碧撑到裴夫人离场,已是用尽全部力气。她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惨白地瘫软下来,连身上的绫罗绸缎、珠珰流苏都在瑟瑟发抖。
孙内人无声地叹口气,过来扶她,口中埋怨道:“你平日里瞧着也是硬气的人,一代名伎,压轴的主儿,怎地说几句话就怕成这个样子。”
薛红碧的手冰凉,却一把揪死了孙内人的衣袖,尖声嚷道:“所以你虽在宫中许多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你晓得我们夫人是什么人吗?你晓得她手底下走过多少条人命吗?你晓得她诛人九族是不带眨眼睛的吗?”
孙内人自问持身平正,又不犯法,裴夫人再凶也管不到她头上去,只得一连声道:“好好好,是我有眼无珠。你先起来罢!”
薛红碧的声音兀自高亢地在回廊里响着:“你晓得就是我们东光侯大司马裴爷本人,见了夫人也是要退避三舍的吗?你晓得裴府上下,除了侯爷和大小姐,是没有一个人见夫人腿肚子不打战的吗?”
阿秋心里直打鼓:也不知道裴夫人有无走出长廊,听没听见这话。
孙内人无奈地道:“好吧,薛姑娘,现下你再不是裴府的人,那你要守我的规矩了。舞部规矩第一条,不可在练功场所大声喧哗,大呼小叫。”
薛红碧瞪着眼睛,不明所以地道:“什么?”
舞伎之中,张娥须亦与崔绿珠大眼瞪小眼,道:“我们,何时有这一条规矩了?
孙内人忍着笑,淡定地道:“我现在是舞部总教习,薛氏你既然不是裴府的人,那就是归我管了。”
再补充道:“这一条规矩是我刚刚想出来的,从现在开始执行。”
舞部开始进入了焚膏油以继晷,日夜排练演习《白纻》的节奏。
薛红碧不再有闲心穿华丽丝裳和化精细的妆,她现在多半是素着脸连眉都懒得描、一身最简单不过的练功舞衣,趿拉着木屐就来了响屧廊。
她一场一场带着舞伎们练习,一个一个指出舞伎们动作的不足,并且亲身加以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