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后来也就不担心了,有顾逸的琴声牵引,她只管沉浸入乐舞律动的世界,静心去体会其中的生化之机,也就不再虑及旁人眼中舞姿好不好的问题了。
但阿秋却不知,一夜之间,她等于以顶尖武者的身体素质和操控力,同时接受了当世南北两大顶尖乐舞宗师的演示和训导。而这等机缘,亦是万中无一的可遇不可求。
薛红碧指着阿秋,激动地向孙内人道:“从此刻起,让她做舞部班首。白纻舞以她为唯一主角,其他人一律做水色山光、轻舟横渡的背景,如此主次分明,一目了然,反而大有可能超出当年上官皇后所创编的境界,你说是不是?”
孙内人已经完全呆掉了,听到薛红碧的话,立时反应过来,猛点头道:“正是如此!红碧,你想得太好了!”
当年的白纻舞共用三十六人,衣袂飘飘如群仙凌波,素娥望月。论素质比如今的舞部当然是整齐不少,而班首薛红碧、胡妙容、以及孙辞更是轮流担当情境主角,分别展示“天外飞仙”“云中独鹤”“月下浣纱”等情境,既有民女婉约质朴的姿采,又有文士高蹈出尘的理想。
《白纻》一舞出,不仅当时惊艳了整个南朝宫廷,亦令一时的舞乐艺者争相效仿。
当时洁身自律,从不近女色亦不赏乐舞的一代名臣,被称为“青衫一剑,风华无两”的中书令上官谨,亦破例为之品题:“当世之离骚。”
但当时的《白纻》,整体是群舞。群舞阵容较大,且场面齐整,但会受制于队伍中每一个人的理解与发挥。
而独舞可以最大释放出顶尖舞者自身的魅力和个性,令观者只关注于最高水准的舞者,进而至于无限自由的境地。
阿秋目前所展现的“乐舞之道”的造诣,薛红碧和孙内人都清楚,是超越于当年的她们的。
如若能成功令所有人的关注焦点只放在她一人身上,则完全有可能制造出超越当年《白纻》的冲击力。
不过,就得让舞部其他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担当背景了。
一念及此,孙内人以犹豫的眼光望向张蛾须和崔绿珠二人。她不是不知道阿秋跳得好,但毕竟在阿秋到来之前,张娥须和崔绿珠才是舞部的班首。如果真按从前的排位,也应当是阿秋、张娥须、崔绿珠三人轮流分任情境主角才对。
其实若在以往,孙内人是想不到这些的。因现今的舞部单纯,基本她说如何便是如何。但是此刻,因为薛红碧在此,她就不由得想起当年舞部争得头破血流的那些往事。
薛红碧想必也是想起来了,难得地低头默然了片刻。
那一年的《白纻》,三位较为重要的主角之中,为了争谁第一个出场,薛红碧和胡妙容是撕破了脸的,连老教习亦夹在其中左右难做人。
薛红碧事事爱压人一头,在舞部较为不得人心,但她功底好,人生得也较为明艳,实是压场牡丹的不二人选。
这亦是她一见阿秋真容便两眼发光的原因。她先前远看,单只觉得阿秋舞姿曼妙,举手投足间功力深厚,近看发现容颜亦堪称绝色,那就实实在在当得起挑大梁的重任了,立时便觉得肩上千斤重担去了八百。
舞伎只有功好是不够的,人生得漂亮也很重要。当然能被选入舞部就没有长相不好的,只有倾国与倾城的区别。
薛红碧就自信她是那个倾国的,当然会引起所有其他人的敌视。
排《白纻》的那些日子,她经常不是头油不见了,就是胭脂丢了。有一次,连舞衣都被人剪了个大洞。
薛红碧忽然笑道:“那时想想,我们真幼稚。以为同教习闹,和同伴撕,就能得到第一名的位置。结果谁第一个出场,还不是上头说了算。”
那时的“上头”,就是上官皇后。因为白纻舞由她编排,所以这些人最后的位置,仍然是皇后亲自看过再决定。
孙内人只是抿了抿唇。
有件事情,薛红碧不提她差些也忘了。
当时上官皇后最先瞩意的人,是她。皇后曾经问过她,要不要第一个出场。
那时的皇后,仔细地瞧了瞧她,最后断言道:“本宫除了写字,还有一件事是勉强拿得出手的,那就是相面。孙辞,在你们三人之中,你是能挑大梁的。”
皇后复又叹道:“《白纻》为国运之舞,其实我很希望第一个出场的能是一名骨相端正清丽的女子,譬如你。也许整个南朝的气运就会不同。”
其时因为末帝荒淫,大兴宴乐,宫中乐府人数已近达数千人,而舞部除了孙辞所在的清商部,更有龟兹、高昌诸胡之舞,不但碧眼深目的胡姬各逞绝色,就是清商部也排演了《玉树□□花》、《金缕曲》等各种争奇斗艳。
哪怕那时的皇后正在失宠,因着南朝第一才女的名声,也因着她身后百年士林领袖上官家族的支持,皇帝仍然对她极为敬重,她亲自编排的《白纻》仍然被御笔勾为南朝国宴之上第一舞,其他所有舞乐、百戏都一律押后。
作为开场第一舞的第一人,这将是百年难遇的殊荣。
当时的孙辞,心中只是影影绰绰拂过燕歌台上烛火煌煌,玄鸟面具后,那双极致热烈而又无比落寞的眼睛。
皇后又道:“石长卿会是为《白纻舞》相和的第一乐师。他的名字将和《白纻》舞一起,记录在历史之中。你可要想好了。”
那时的她怔然地望向皇后,皇后却只是含笑不言。
她努力思索着,直至某些线索在心中慢慢分明。
最后,她慢慢答道:“妾不必作南朝第一舞的第一人,妾能做南朝乐府最后一人,足矣。”
随后,皇后的含笑里,便渐渐有了一丝化不开的感伤。
“连你都能感知出来,这大厦不日将倾的气象。呵,我又何必再操这些心。好吧,孙辞,如你所愿,你会是终场散去时最后一人。”
最后一人,即是大幕将落,曲终人散,所有白纻舞伎都已袅袅散去,只余她一身朴素丝服,对着皎洁如练的月光,在溪水中漂洗着沉浮的白纻。
是浣纱之歌,亦是痴情之誓。
“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徘徊鹤转情艳逸,君为迎歌心如一。”
在那时的台上,石长卿的最后一支清越笛曲,是单单为她而鸣。
她没有成为南朝第一舞第一人,却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那便是一生的回忆。
“说起来,那时我还要多谢你。”薛红碧忽然道。
孙内人一时愕然道:“谢我什么?”
薛红碧总不至于是知道了,皇后曾瞩意她为开场舞第一人的事。这应当是皇后与她之间永远的秘密。
薛红碧两眼一翻,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那时我作为第一人上台的舞衣,是你借给我的。你竟连这都能忘记。”
孙内人这才又想起来。
没错。当年白纻舞上场之前,又发生了极其惊险的事情。作为主角的薛红碧、胡妙容、孙辞,她们的舞衣和其他人是有些区别的。同为白色丝衣,她们的领口和衣袖都缀有水晶珍珠,灯烛之下缤纷灿烂,摇曳生色。
但是,就在国宴开始前一个时辰,舞伎们已经纷纷化好妆,更换好舞衣,整装待发之时,薛红碧蓦然发现,自己的珍珠衣已经被剪得面目全非,碎裂的珍珠、水晶、丝帛散落了一地,恰如舞部众人对于她暗暗积蓄已久的怨愤,终于张开了反噬的大口。
其实,薛红碧亦不是没有预感的。连日来的所有恶**件,丢头油脂粉,一而再再而三找不到的假发和绢花,已经给她敲响了警钟。为了防止这类事情发生,薛红碧已经特地提前一天将舞衣和妆饰都锁好在了楠木衣箱里。
但此刻,就连箱子亦被砸开,其中的梳头、化妆用具尽数洒落在地。
一贯心高气傲的薛红碧愣怔地看着这一切,而其余人,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她一眼,说一句话。一切变成了空虚而阴冷的陷阱。
她仿佛凝滞在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
红烛灯影中,其他人的发出的细微响动声在继续。众人都从容自若地做着登台前最后的准备,对镜抿一抿唇上的胭红,又或者整理梳光发髻上偶尔的乱丝,解开撞在一团打结的流苏珠饰。
唯有老教习急得团团转。她的声音遥遥的传来,似近又似远,像是来自一个缥缈的梦里。
“这可如何是好?舞衣都是少府织室提前三个月赶制的。现在再要去做一件也来不及。去其他部借?可唯独我们这支《白纻》是白色舞衣,其他部都是彩衣锦服。”
薛红碧仿佛找到了自噩梦中醒过来的办法。她一头撞到正自对镜理妆,嘴角亦挂着一丝淡漠微笑的胡妙容面前,将她的铜镜妆奁“哗啦”一声推倒在地。
铜镜是不会碎的,但是瓷的胭脂盒会碎,画眉的黛粉会洒,珠花会被扯烂,碎珠子滚落一地。
胡妙容却是看也不看她,提起舞衣便要起身离开。
薛红碧感到自己的整个头脸都因愤怒而燃烧,她立马抓住胡妙容的胳膊,就要来撕扯她的裙子。
“你们这都是做什么!”老教习也终于动怒大喊。“马上要上台了!你们怎么能想得出来的!你们有想过……”她一口气上不来,滞住半天才道,“皇后娘娘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