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却是完全不理会他的推阻,叽叽喳喳地道:“不会,可以学啊!像你这般的聪明人,那还不是一学就会。”
她当即便在顾逸的目瞪口呆之下,将灵枢直接抱过来,放在膝头盘坐,运指按弦,铿然一声,边想边道:“陛下说了,用子夜之歌,配白纻之舞,那就弹《子夜歌》吧!”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
她边轻轻吟唱,边理琴弦,初时或有凝涩,不过片时,便已按记忆中的曲调记出琴谱来,再弹数遍便已十分流畅。
她也不迟疑,当即把琴放下,转拉着顾逸的两只手摆到灵枢之上,指点道:“左手第一声按的七弦五徽,右手为挑。”
顾逸闭目不言,似是苦忍。片刻后才道:“把你的手拿开。”
阿秋一愣,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的手依然覆盖在顾逸双手之上,一副生恐他不会的样子。慌忙把手撤开,心想顾逸好歹是会弹琴的,应不会如此不济。
顾逸深呼吸一次,左拂右挑,琴音宛如连珠,又如落雨,连绵不断地自他手底倾泻流逸而出,当真如白纻一般清丽缠绵,婉转清逸,却始终不失和煦温正、高雅端方的君子之风。
阿秋以心神默会其曲意,不由自主地起身随其节奏,举双袖翩跹起舞。
同样的白纻舞,因是顾逸以琴相和之故,便多了几分高逸出尘之态。
阿秋却不依了,她踏步回旋至于顾逸面前,举袖扬起,先作半遮面之态,继而美目生辉,向着顾逸含情深深一盼,道: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这里不是这样的,听薛夫人说,此处必须有相顾相盼,回环有余之态,才能令观者感受到苦陷相思之中女子的深情痴心。”
她只顾说,却只听得顾逸手中灵枢“铿然”一声,一根弦差些崩断。
再看顾逸时,他已然闭了眼睛,断然道:“我想如何弹便如何弹,不用你教。你……只管跳自己的便是。也……别看我。”
阿秋叫屈道:“现时我只得你一个观众,我不看你看谁?”
顾逸却闭着眼,很坚决地道:“你跳是不跳?若不跳,你现在便可以走了。”
阿秋虽不知顾逸“少师琴”之名,但就听刚才这一段,亦觉得顾逸所弹比乐府那些琴师好多了。她此刻不过是一名地位最卑微的舞伎,即便回到乐府,亦万难请动一位琴师为自己单独伴奏练习的,当然不舍得错过眼前机会。
她软语相求道:“那我不看你便是,可你看看我可好?我才学的舞姿动作,又不能照镜子,不知道姿态是否准确呢?”
顾逸推开面前的“灵枢”,径自起身而去。
阿秋正自发愣,不晓得自己哪句话得罪他了,却见他已手持两道白绫而回。其一较宽较长,他直接抛之于阿秋。另一条较窄的,他竟自束缚于眼睛之上,再端坐于琴前,道:“可以开始了么?”
阿秋抱着满怀白绫哭笑不得,心想再逼他,这人怕不要以死明志了。悻悻然地道:“可以了。”
顾逸即便不能看见,自然亦知她心中做何想,沉声道:“你想知道我是何情绪,听我琴声便可,又何须看我。而我想知道你是否歌舞中节,听你一身之劲气流转、呼吸节奏便可知,又何须见你之美色。”
更不待阿秋沉思反应,起手便弹,琴声如流水静深,杳若浮云。有中夜回顾,徘徊独思之状,亦有起顾长夜,见河汉皎皎,双星夜明的千古幽思之情。
他边弹,边沉声道:“我便只弹这一次,你还是收心定神,好好想想这《白纻》的神韵罢!”
阿秋虽则不满,却也不得不老实地将白纻一抖而开,静心聆听着顾逸的琴声,听声而出步,随其意而漫舞,手舞之足蹈之,因其神象其意,久而久之,自然而然,竟似洗脱神形,凝神入了子夜月明的虚空之境。
顾逸虽不能看她,却如他所说,从白纻、衣裳的破空拂动之声,以及她的呼吸节律,便知她已被带入了他的琴中定境,因而刻意将曲调放缓,使她可以静心体会“身与意合,形与神合”的自然之律。
他不近女色,亦不视女乐。所有高门世家风流豪奢拥伎宴乐之事,于他避之如蛇蝎。乐为调伏身心,琴为明心见性,这亦是任何曲调自他手中弹出,气象便自不同的原因。
这便是他所修习的雅乐对于七情的“升华”之道。
一曲已终,阿秋似自一个明净不染的梦中醒来。那梦里并没有悲伤和遗憾,没有缠绵爱恋与失去的心碎,而只有本来无一物的圆满具足,皎皎无尘。
天若有情田亦老,情如无憾情补天。
阿秋睁开双目时,却见顾逸眼上依然蒙着白绫,耐心地等待着她回神。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期期艾艾地道:“顾逸,我想送你一件东西。”
顾逸侧首,神情颇为意外。她要送他东西?他看上去像缺什么东西吗?
他抿唇,片刻后还是回答道:“何物?”
阿秋一点点将自己挪过去,挪到顾逸身边。和顾逸打了这么多次交道,理性的时候她自然也明白,顾逸显然和师父一样有洁癖,并不喜欢旁人碰他。
她只是犯迷糊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而已。
可是目前,顾逸并没有取下眼睛上白绫的意思,她只得硬着头皮再度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放上一件小小的物事。
这次出来她就一直揣在怀里,就是为着极有可能会再遇见他。
她仿佛每次夜行都必然会遇见他。也因此,她才把它随身带着,以备那必然的“偶遇”。
顾逸感觉着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一掠而过,放下一件轻盈细碎的东西。质地是金属,还带有一两丝她的体温。
他错愕之余,握在掌心掂量,随后就立刻明白是什么了。
此物小巧玲珑,形如弯月,有细细流苏坠在其上,当中还有一颗触手清凉的宝石。
是他第一次在乐府见到她时,她额前所佩的,镶嵌金绿猫儿眼的弯月流苏花饰。
于是顾逸手握着流苏花饰,脸色变得非常的难言。
阿秋却并不知道顾逸此刻复杂的心情,只是径自道:“这个……比我额头上这个好一些。你上次不是想要我额头上这个吗。但是给你的这一个是金的,上面还有宝石。”
顾逸的神情就更加一言难尽。
所以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至少她懂得,金子比银子贵,镶嵌宝石的比没有镶嵌的贵。所以回去后才好心且贴心地选了个贵的送给他。
他上次想揭她的额间花饰,纯粹是想看看其下的“同心花”印痕。没想到她不但当真了,而且回去还特地找了一件给他。
罢了罢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他忍着啼笑皆非的心情,淡淡地道:“所以,我将来若是拿着这个去兰陵堂,他们就会为我做一件事,且不论是何事,是吗?”
阿秋想了想,最终愁苦地道:“我觉得不会。我觉得……最大可能是你会被师父揍一顿。”
花饰又不是兰陵堂的信物令牌,兰陵弟子哪里会认得。就算真的认出来是阿秋假扮宫伎时用过的随身之物,最大可能仍然是会被师父痛揍一顿。谁让他拿着女儿家的随身之物四处招摇的呢,何况这还不是普通的女儿家,而是兰陵首席神兵堂主。
顾逸再镇定,也忍不住失声道:“那我要它有何用?”
阿秋亦是不明所以地道:“我不知道啊!你忘了,是你自己向我要的?或者,你当时是觉得它好看,想要拿去送人?”
她随即喜孜孜地道:“这个是很好看,不过送你这个金绿猫儿眼的更好看,据说是大师兄用一首诗向落玉坊的胡姬换的,说是个什么,定情信物来着,不过大师兄转头就扔给我了。他这种东西,胭脂珠钗花钿之类的,怕不有几箱子几匣子。”
虽然已经缠好了眼睛,绝不会有看见非礼之物的烦恼,顾逸依然以手按眼,一副不忍卒听的样子,连声道:“我收下了收下了,你快走吧。”
午后的池塘里晃动着树影。舞伎们练功的响屧廊内,此刻静得连落根针都能听见。
众舞伎刚完整地演练完一遍《白纻》,香汗淋漓,此刻大气不敢出一口,静等着薛红碧发话。
阿秋是站在最后一排的,只管垂眉低首做老实乖觉状。她也是见识过薛夫人的骂功的了,那可真当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生恐自己引得了薛夫人的注意,又讨一顿好骂。
想必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同样心思,一律的咬紧嘴唇,同样一幅坚贞不屈的形象。
想当初进乐府时,阿秋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乐正黄朝安这等奸险小人面前都敢张扬自得撩拨的。所谓不怕官,只怕管,这些日子在乐府蹉跎下来,连她这个兰陵首席都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了。
可是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
她只管低着头,却见撒花锦裙下一双镶着明珠的翘头履冉冉地行到她面前,接着便是冰凉的竹板挑起她的下巴,薛夫人冷冰冰之中带着一丝妩媚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