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与上官玗琪今日均是幕离轻纱遮面,换上寻常素帔锦裙,穿着与一般富贵人家女眷无异,但遮蔽容貌之后,越发显得身形窈窕,气质卓然。
她们二人刚跨下马车,进入题写“碧芙馆”匾额的朱漆大门,阿秋立觉情景有异。
按公冶扶苏所说,碧芙馆本为对外营业场所,理应游人不少,即便再有人数限制,亦不会如此刻一般,除开门口外,内外肃然,一派寂静的模样。
那迎上来的仆从殷勤笑道:“二位是否便是石小姐、上官小姐?”
阿秋与上官玗琪今日因都要扮作普通女子,均未带剑在身。但阿秋为保万全,仍将匕首“刺秦”贴肘藏于袖中。
她应道:“正是我们。为何今日园内如此安静?”
那仆从口中笑答道:“好教两位小姐得知,一位斛律公子今日包下了整个碧芙馆,用来招待两位小姐。这边请。”作出领路手势,与此同时却向阿秋递了一个眼色。
一天之前,阿秋方向斛律光发出帖子,指明要他今日来碧芙馆见面,并加盖了新制的大司乐印以作佐证。实际上按照南朝贵族间的礼仪,提前一天约人已算得失礼,正常下帖请人至少须得半月之期,好给对方充足时间安排。但阿秋却是故意为此,目的便是要让斛律光没有准备时间,只能临时匆匆应邀,己方至少在地利一项上便占了上风。
但斛律光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摸清楚碧芙馆是什么地方,还能弄到碧芙馆的贵宾身份,现在情况便变作了他反客为主,招待她们二人。若真是寻常男女约会,斛律光这手可谓漂亮之极,既彰显了他的实力和能力,又显示了他的诚意和殷勤。
但目前情况,显然并不能算在此例。
阿秋和上官玗琪对视一眼,均是心头暗暗一凛。斛律光在建章城的手面通天,如今她们已然窥得一斑。他曾言自己在建章人生地不熟,才委托阿秋和谢迢帮他约上官玗琪和找墨夷碧霜之墓,但目前看来当然不是如此。
阿秋低声道:“我们便随他进去,看斛律光能做出什么事来。横竖在露天凉亭下,庭院之中,你不喝任何东西,说过两句话便走,看他能如何?”
上官玗琪微哂道:“这里是公冶家的地界,斛律光能翻得出多大风浪?大约是斛律光忙中出手,公冶家主不欲打草惊蛇,故而先从其请,由得他搅弄风雨,正好将他在建章的实力可以起一起底。”
阿秋得上官玗琪提醒,心想确是如此。斛律光必定是透过中间人来做此事,且这人的面子亦不小。而公冶扶苏之所以不拂其意,自是为了令他放松警惕。若碧芙馆这边断然拒绝他的要求,则明显着这场约会是有问题了。
那仆从一边在前方引路,一面介绍道:“二位小姐是第一次来我们碧芙馆,其中名芳竞秀,修篁碧池自不必提,我们最出名的,还是茶道。这个季节,我们最好的茶叶是来自闽南的金凤凰,回甘醇厚,是我们主人特地从当地茶山选的珍稀名品。配饮的茶果亦是厨房特制的以花入馔的点心,像牡丹酥、金菊糕均带有那种花本身的香气,清甜且可口,必不会令两位小姐失望。”
阿秋此刻听得“茶水”二字便头大,道:“你不必再介绍了,我们与那位斛律公子并不是什么好朋友,也没有那个耐心来喝茶聊天。他人在哪里,我们在院中站着,说完几句话便走。”
那苍布裹头的仆从闻言,不动声色地道:“两位小姐这边请。”
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却是一所极精美宽广的房宇,回廊井然,溪水绕屋,青砖瓦舍,华丽中不失疏淡。
即便连上官玗琪也停住脚步,沉声道:“这是哪里?”
这与她们原先计划的大相径庭,因为她们只打算在庭院凉亭之类的地方会晤,却并没打算进屋舍房间。原因也很简单,她们的目的是尽量与斛律光在人多的公开场所见面,而避免私密性强的处所。
那仆从笑容可掬地道:“斛律公子就在其中,这里便是他特为招待二位小姐订下的‘幽兰榭’,是我们碧芙馆最大最气派的宴会厅,二位只管进去便是,小的就送到这里。”
阿秋亦是狐疑满腹,但那仆从却只向二人一拱手,便真地掉头沿着来时路自去了。
此刻远近皆是花木扶疏,绿意盈然,映衬着那一带碧瓦青砖的屋宇格外精神,但两人驻足在此,却不约而同止步。
阿秋向上官玗琪道:“究竟我们是否该进去?”
上官玗琪沉吟道:“你不觉得这一路行来,有何不对吗?”
阿秋苦笑道:“这一路不见半个人影,若说没有客人,是因斛律光已经包下此地,不令生人进入,可连端茶倒水的仆人婢女都没有半个,这也太奇怪了。”
上官玗琪亦苦笑道:“我不知怎地也有心惊肉跳的感受,不会是等我们入来,瓮中捉鳖吧?”
阿秋冥思苦想道:“扶苏公子没有理由要害我们的。即便他想害我们,人人都知让我们到碧芙馆是他出的主意,他脱不了干系。他再傻也不会这般坑他自己。”
上官玗琪仰望着幽兰榭的华丽屋舍,道:“我到此刻方觉得我们有些托大,对于斛律光的真实实力一无所知,连冰篁也未曾带,就这般大刺刺地进来了。”
阿秋亦苦笑道:“谁想得到一场浪漫的约会,会变成眼前这般模样呢?”
两人尚在商议,已见得二楼之上有人推窗,正是斛律光,他见得阿秋和上官玗琪并肩而立,眼睛一亮,出声招呼道:“二位请上来吧。小王在此恭候已久,看来是不虚此行,荣幸已极。”
上官玗琪与阿秋彼此看了一眼,均知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走一着是一着了。
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上官玗琪低声道:“我此刻忽然改变想法,打算一进厢房便出手击杀斛律光了。”
阿秋知原本她是打算与斛律光公开约斗,但此刻隐知情况不妙,怕再没有和他周旋敷衍的空子了。
阿秋抬眼见厢房紧闭的门已经近在眼前,亦低声道:“若没别的办法,也只能如此。你自行斟酌决断。”又加重了些声音道:“无论发生什么,你作何决定,我总会支持你的。”
上官玗琪奇道:“你不进去?”
阿秋低声道:“我守在门外望风和看情势接应,以免我们二人进去后,全成瓮中之鳖。你进去后看情形应变,若有不妥立刻摔杯为号,我会立时冲进去帮你。”
上官玗琪略一沉吟,知她说得有理,断然道:“你在外也是,若有异常只需招呼一声,我会立刻出来。”
阿秋便向内扬声道:“我只是陪大小姐前来,却不便不打扰宁王殿下和大小姐的会晤,就不进去了,请宁王殿下恕失陪之罪。”
上官玗琪亦同时推门而入,口中道:“见过宁王。”
阿秋听得其内斛律光受宠若惊的声音道:“斛律光未料到大小姐快人快语,竟肯亲至,实在荣幸。容斛律光借花献佛,为大小姐斟茶一杯,以作洗尘。”随即便听到水流注入茶杯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很稳定,应该是执壶者的手微有颤抖。
不知为何,明知斛律光阴险狡诈城府极深,阿秋却凭直觉感知他此刻的惊艳并不是装的。
上官玗琪应是如她上次见斛律光时一般,入门后便除去了面纱,以示礼数。
而她的绝世容姿清光,便在那一刻震慑了斛律光。
阿秋自己也是美人,但她深知上官玗琪身上有种独特气质,是她所不具备的。那便是修剑道的空灵超逸,出世绝尘。
可以说,那是会令醉心于权势谄媚、尔虞我诈的男子,会自惭形秽,甚至自卑的一种清丽出尘。
那是唯有百年清流的上官世家,才能产生的卓然风骨。
上官玗琪清冷如雪的声音响起道:“谢过宁王,不过本人不爱寒暄,比较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此茶可以免了,而殿下也该知我为何而来。”
斛律光忽然豪气干云地道:“大小姐是否疑心我这茶内有问题?小王可以包票,此来绝无伤害大小姐之心!”
随即,便是他举杯一饮而尽的声音。
听得阿秋诧异莫名,心想这斛律光何时又转了性,当起好人英雄来了?
上官玗琪却不为所动,淡然地道:“宁王殿下与我均非凡类,我们的时间远比茶水更贵重。因此,恕玗琪长话短说。宁王殿下若想娶我,只需做到一件事便可。”
斛律光似完全未料到此事这般容易,又惊又喜地道:“请问是何事?无论天涯海角,上刀山入火海,小王都必定竭诚以求。”
上官玗琪平稳地道:“那便是在南朝众人面前,赢过我。”
斛律光似是一滞,片刻后不予置信地道:“小王虽然不才,在我国境内却也有北朝第一枪之称,赢过大小姐应是没有问题,但刀枪无眼,怕误伤了佳人。真要这般说的话,我们不如比别的?琴棋书画射御,小王都可勉强一试。”
阿秋想斛律光说得委婉谦虚,实则十分自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吃定了无论比文比武,他都胜算在握。但他唯独错算了一件事,就是上官玗琪的剑道修为。
但想想又觉得并不奇怪。上官玗琪虽然在南朝有剑仙之称,却并不曾和很多人动过手。人尊称她为南朝第一门阀高手,更多是看在上官世家的势力,和她叔公上官谨“青衫一剑,倾尽江左”的影响力上,料想其后人必然差不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