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安唇边现出讽刺笑容,道:“所以你便是在一群嫡母庶母手下,仰人鼻息活着长大。而你的兄弟姐妹人人皆有母亲撑腰,唯独你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此刻的笑容虽然讽刺,却并不似在讽刺上官玗琪,而更像是讽刺那个他们熟知的官宦家庭常态。
上官玗琪此刻已然恢复些许先前的平静,道:“不错。”
阿秋忍不住道:“那时有没有人为难你?你既无母亲,生父又尽可能地不管你,岂不是偌大家族金玉满堂,可你却等于一名孤儿。”
上官玗琪渐渐回过神来,洒然道:“倒也无人刻意为难我,因我并没有被人为难的价值。只是,多数时当我是空气,大家都尽可能不要提起我而已。”
阿秋醒悟过来,上官家家风仍算得仁厚,无人会刻意针对一个毫无背景的孤女,添多一双筷子的事而已。只是,也不会有人关怀照顾她,而是不约而同尽量降低她的存在感。因她的存在本身,便会提醒上官家的失德。
阿秋有些明白为何上官玗琪虽然如今是上官家族第一人,且顶着南朝第一门阀淑女的名头,却非如裴萸一般张扬恣意,而是始终有种落落寡合,清冷不群之感。原先她以为那是上官玗琪天生的气质,现在看来,后天长大的环境也有影响。
萧长安却问道:“那又是什么契机,使得你从一众同辈中脱颖而出,成为今日上官家人人均要敬畏三分的大小姐呢?”
上官玗琪的眼神忽然便亮了起来,轻声道:“那自然是因为,姑母。”
改变她人生命运的那一天,青灰色的天空同样是飘着大雪的,但那却是她记忆中的第一场雪。
皆因她娘亲死去的那场大雪封门,从来不曾存在于当时仍在襁褓的,她的记忆中。
她与同辈的数十个男孩女孩,一大清早已被人叫起,排队立在宗祠的门口,静待着本代家主的召见。
这一天的上官玗琪六岁,而今日是她随众入族学读书的日子。
上官家族虽有族学,却并非所有子弟均会入学中读书。原因便是,若真是嫡母生父器重的孩子,家中便会常年聘有有名夫子,可随时请益,别的不说,至少这般冷的冬天,便不必一大早起床,冒雪步行去二三里外的族学上学。
因此,冬至这日一起发蒙上学的孩子,要么是旁支庶出,要么便是家中清苦无着落的鳏寡子弟。
上官玗琪的家中,便只有她一人来此。皆因其他姐妹,早已有延请的女夫子教授。即便没有的,她们自己的母亲多半也是多才多艺,琴棋书画多少会些,自己教授女儿绰绰有余,不必让孩子一大早来此立雪候教。
虽然族中有权势富贵者,并不在意族学,但上官家的族学却历来为族长、家主所重视,并不会因此轻忽半点。
原因便是,过往的家族历史经验证明,家族中后来能任事,担当家国兴亡的子弟,往往并不出自嫡支长房,权势之家,而常出自族学。
现任族长,中书令上官谨便是最好证明。他若不是出身微寒,也不会自族学结业后,便去了守墓人禁地修行。试问哪个拥轻裘肥马,美婢俏妾的公子哥儿,会愿意做这般寒苦功夫?
故此每年冬至的族中童稚发蒙之日,上官家当代家主是要亲临宗祠训勉的。
那亦是玗琪初见琰秀的第一面。
玗琪排在自己这行队列最后一个,身形虽然高挺,却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所有人中,她是穿着最单薄的一个,只有一件旧的青布棉衣,还是去年做的。她提的一个小包袱,也是自己昨日整理的,较之同辈们大包小包的箱笼,便显然逊色了许多。
其余人即便家中清贫,今日上学,且知需在家主面前露脸,亦有母亲或者祖母缝制新衣,更不用提稍微好一点的一两个孩子,还有狐裘披风。
其实这些事,亦花不了多少钱。上官家仍是京中望族,子媳辈做件衣裳的钱必定还是有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人肯用心。玗琪因没有生母,这些琐事都是嫡母面子上照应,实则下人有一搭没一搭做着。下人若无人监管,其实能躲懒还是会先躲,针线活能少一件便少一件,只要衣裳还有得穿着,便不会有谁想着去给她单另做新的。
她被推到琰秀面前时,便是这般灰头土脸,如冻僵的鹌鹑一般。
面前的人娴静如水,长如鸦羽的睫毛将阴影投在吹弹可破的面颊上,秀气的手指正执着名单,一个个名字地看过去。
“于期?”一把从未听过的悦耳声音,尝试着叫出她的名字。
其实玗琪以往也有见过琰秀的,但她更小的时候,多是被抱在保姆怀中,又或者远远地,在家宴的某个角落,张望见主席上淡雅矜贵的少女,犹如众星捧月般璀璨,从容接受众人的仰视和瞩目。
那时乳娘会在耳边悄悄介绍:“那是大姑姑。”大姑姑,便是家族女人中最有权势地位,最被看重的那一位。年幼的她听虽听了,却仍是一团模糊。
但如今,却是她正式地与这位大小姐琰秀,本代家主第一次正式对晤。
她抬起眼眸,却见琰秀眼中一闪即逝的惊艳亮光,但比琰秀更惊艳的,却是她自己。她从未想到过天底下竟有这般美丽,这般温柔的女子,且这人还是她的姑母。
她生平第一次,漠然里有了震撼和悸动。她忽然觉得,生在上官家,拥有这血脉似也不完全是件糟心的事情,皆因不管怎么说,她都与眼前这美丽的女子同宗同脉,有同样的血缘渊源。
当然那时的她,也绝不会想到,她便是下一任的上官大小姐,继琰秀之后的下任上官家主。
琰秀用神打量着她,内内外外,上上下下,那一眼里,包含了无限惊喜与唏嘘。可她却觉得,琰秀的眼神,仿佛已经认识了她很久很久。
琰秀再问道:“于期,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她老实地回答道:“是母亲。她说于期的意思,是盼望是期待,是等待着一个人。她也希望我,未来可期。”
这是她被领回家后,嫡母给她取的名字。嫡母亦算是粗通诗书的女子,她生母的往事,在家中是人人知道的,只不在她面前提起。若她生母还活着,嫡母或少不得撕扯大闹,但人既然已逝,死者为大,只留孩子可怜,嫡母便也只有唏嘘,思索下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也算用心了。
而她的生父,是从头至尾没有过问过。
琰秀略一思索,便道:“拿笔来。”旁边的丫鬟连忙奉上蘸好墨的紫毫,又不失时机的以口呵气,好保持住笔尖的墨汁不至凝固,方才递给琰秀。
琰秀挥笔,将名单上“于期”两个字划掉,并另写了两个字在其上,又指给玗琪道:“这两个字,你认得不认得?”
玗琪先受震惊的,是那笔迹之秀美,风神之脱俗。
她往常在家中也见过姨娘教弟妹写字,上官家的女眷但凡能写字的,都还算秀丽工整。
但能如琰秀般,寥寥几笔便见风神的,她却是见所未见。
她一时便呆住了,连回话都忘了。
旁边的人便面面相觑,甚或有人便想上来拉她下去,因觉得她不识眉高眼低,冒犯尊长,连问话都不晓得回答。
唯独琰秀耐心地作出手势,着其他人不可打扰面前这两眼发光,精神仿佛进入另一天地的小女孩。
片刻后,玗琪才惘然回神,感到自己重又回到了祠堂前,再度面对这世情人间冷暖。
琰秀亲切地问她:“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玗琪双眼再度发亮,惊羡无比地道:“美玉。我看到晶莹剔透,且发着宝光的美玉。”
琰秀神情一震,继而若无其事地道:“不错。上官家嫡出的女儿,都从玉字排行。以后,你便叫这个名字。”
玗琪尝试着念出琰秀写在上头的那两个字:“玗琪?”
琰秀终于展颜笑了,郑重道:“不错。你可能是上官家有史以来,悟性最高的一个女孩,能从字形直读文义。姑母不想你用一生去期望或者等待什么人。我上官家的女儿,生来便是琅玕美玉,并不需期待任何人出现。”
阿秋忍不住道:“所以你的名字玗琪,便是熙宁皇后亲自所赠。”
上官玗琪双眼透出默然哀伤,答道:“我六岁之前,叫做于期,我那时全不知,这名字是嫡母在替我生母,缅怀那无疾而终、以命相托的爱情。而到了六岁那一天,姑母给了我新的名字,而我全新的人生,亦由此展开。”
萧长安打断道:“熙宁皇后也算慧眼识珠,一眼便将你自那么一大堆人中挑了出来,作为她今后的承继者。你能观文而直知其义,见到从未见过的字,也能解读其义,又能在从未学写字时的童蒙时期,纯以直觉便可识出文皇后的书法造诣惊人,本就是一流的性情和资质,也可算得是文皇后的知音了。”
上官玗琪苦笑道:“我从前亦做如是想,只以为是我资质过人,故被姑母青眼看中,另加栽培。但后来才知道,祠堂前勉励群童,并非我和姑母的第一次相见。姑母将我选中,留在她身边悉心教导的真正原因,”
她的神情变得幽微,而阿秋已抢过她的话头,道:“是因为你生母的托孤。”
上官玗琪沉重地道:“是。后来我才知,姑母从未忘记那个死在她面前的可怜女子,以及她将我交付在她手中的情形。是因为姑母当时接过了我,我生母才终于放心……去死。虽然她与我生母一生仅此一面之缘,但这一面,也已是生死相嘱。”
她又道:“我在生父家中时,姑母不好越俎代庖,但当我入族学之后,姑母便令我散学后去她身边。此后更是悉心一力教导,而我在家族中的地位,也因着姑母的垂青从此水涨船高,渐有出类拔萃、超逸群伦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