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神君问道:“现在感觉可好些?”
他离她十分之近,几乎是近在咫尺的位置,阿秋一抬头便可望到他面具下露出的,锋锐的下颌线条。
阿秋几疑是错觉,因觉得某一刹那中,他的眼神闪出深不可测的温柔。
这位栎阳神君,自与她打交道开始,似乎态度一直在变化。
从初始时在神殿里相见时的矜持端方,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仙人模样,到后来偏殿之内,忽然提出那个令她措手不及的条件,又猝不及防的隔帘拉起她的手,到此刻的自然而然,靠近她低头说话。种种迹象说明,他其实,似乎习惯离她很近。
一开始的生硬距离,更多像是掩饰着某种心情,和一种小心翼翼地试探。
试探她会否,反感他的接近。
而她,的确并不反感。
阿秋也很自然地答道:“好了许多。可是,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便会怕冷?”
要知从前孤身卧于冰川雪原,全凭内力真气流转,与天寒地冻抗衡,当时的她纵然眉发皆被冰雪覆盖,亦对身外寒意毫无感觉。
萧长安本来落后少许,这时终于听到她这句,立刻跟上来道:“你冷?不如我把外衣脱给你。”说着便要动手除去外衣。
栎阳神君已经不动声色将阿秋拉过一侧,自己挡在阿秋与萧长安之间,平静地道:“这冷,穿衣裳是不管用的。”
阿秋立即接口道:“况且我此刻已经好了许多,谢谢你。”
此刻壁上正有一颗明珠嵌着,发出微弱光芒。而借由这朦胧光芒,萧长安已可看到栎阳神君一手正抓着阿秋,而她也没有反抗,一时万千滋味冲上心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说真的,萧长安风流倜傥,辩才无碍,否则也不能两句话便将一代宗师厉无咎逼入生死关。但此时此刻,心头此种窝囊苦涩意味,却是他一生人从未体会过的。
因没有经验,故而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只要阿秋点个头,他便可以出手直接将她抢过自己身边来。但是阿秋,并没有反对栎阳神君的亲近。他若再乱来,便是枉做小人,跳梁小丑一般。身为谈笑用兵的北羌国士,他萧长安岂可做这等没风度、失颜面的事。
萧长安从十二岁出山以来,无论国事家事,纵横捭阖,从无败绩。此刻眼前明明吃亏,却无法拿回主动权,这种感受是从前的他,难以想象的。
还好上官玗琪接过话头,关切问道:“你为何会冷的?我并不觉得冷。”
她目光一闪之间,也看到了栎阳神君拉着阿秋的那只手,便明白了阿秋起先说冷,而后又说好了许多的原因,必然是栎阳神君趁握手之机,以真气内力相助。在她而言,只要栎阳神君不是害阿秋,而阿秋本身若不反对,她倒并无太多条条框框的道学看法。因她本就是不拘泥世俗小节之人。
栎阳神君道:“凡人若觉冷,是从四体接触空气的部分开始觉得抖颤。但你这冷的源头,却是源自心脏左近,我说的可对?”
阿秋用心体会,却发觉他说得果然有理。现在得他之助,四肢百骸均觉得暖融融的,生机流动,唯独心口,仍然时不时发冷。而早先那一阵寒意,也确是由心口而向四肢辐射而出。
栎阳神君轻叹了口气,道:“那便是你的心,感应到这墓主人的某些情绪,喜怒哀乐,幽恨悲愁。不要小看这些深埋地底的情感,一个人在身死之前,会带出最强的执念与爱恨,愈是此生迷惘、贪欲深重之人,愈是如此。”
萧长安立刻道:“那我为何感应不到?”
上官玗琪闻得此说,也试着凝神静心体会,片刻后点头道:“似乎有所触动。但我的心口只能感受到一点悲伤的凉意。但何以独独阿秋会感觉如此强烈?”
栎阳神君微哂道:“本来就无情无心的凉薄之人,连自己的心大多都感受不到,遑论感应他人心情。”又向上官玗琪道:“你修行超脱世情的空明剑道,不染尘埃,其情形也大致相同。”
萧长安与上官玗琪同时反驳道:“那阿秋她……”又同时止口不言。
阿秋瞧他们想说的,必然是,那她修行顾逸的玄门正宗心法,也不该生出感应才对。
但她自己心中想的,却是她这一身兰陵堂的武功底子,漠视万物,视天地苍生为刍狗的心境,又怎会与这数十年前的死人生出感应共鸣呢?
阿秋感觉到,栎阳神君那只握住她的手,又紧了些许,他微微叹息道:“那大概就是有旁的,特殊原因了。”
他的手心送来一层接一层的热力。阿秋忽然惊觉一件事,他这般以内力真气与自己交融,那恐怕自己所感应到的心寒,他也是能感受得到的,故而起先能描述得那般精确。
栎阳神君既然不肯明言是什么原因,自然便是不会说的了。
上官玗琪沉吟道:“前辈方才说,阿秋是与这墓的主人生出感应。而这墓的主人,不就是桓武帝司马炎吗?”
上官玗琪话音刚落,阿秋忽然觉得耳内传来嗥啕如兽的悲哭之声,那声音凄厉绝望,明明在耳中,却又似自地底某处传出。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身边所有一切,都会离我而去!
为什么所有的金珠玉石,美色歌舞,到头都无法抵挡决裂的痛楚!
我本以为,我可以毫不在乎!
那是一个体格彪悍,个性粗鲁的男子临终时,心间绝望悲号的嘶吼。
犹如狮吼,犹如豹嗥。犹如困兽最后的挣扎,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几乎要将她胸膛撕裂。
阿秋心下巨震,皆因她生平从未经历如此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冲击,一时大惊失色,几乎站立不住。
栎阳神君一只手仍握着她,另一只手已稳稳托着她腰间,源源不断地向她心脉送入和煦如暖阳的真气。
她惊惶失措的仰头,却看到他宁静的双眼,正炯炯注视着她,那眼神即刻便令她安静下来,不再那般惊慌失措。
上官玗琪也已经看出阿秋情形不对,立刻问道:“你是不是中了什么幻觉?”
那个声音,仍然在她耳边咆哮,却因为栎阳神君切实地令她感到,他在她身边,与她一起经历这一切,故她不至于丧失了自我的意识,和此刻当下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
她一面努力辨析着那个如困兽冲撞藩篱般,不住左冲右突的声音,一面回答上官玗琪道:“我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上官玗琪和萧长安同时问道:“哪个人?”
阿秋闭上眼睛,竭尽全力回忆,道:“司马炎。”
她之所以认得那是司马炎的声音,却是因为,曾经在幻境中听见过他的声音。
也见过他的形相。
在栎阳神殿,被烛龙一瞥之下,惊恐引发的幻境里,她亲眼见到了司马炎与琰秀的对峙。
或者准确来说,大桓武帝司马炎,和文皇后上官琰秀,在她计划出走那一夜的对峙。
印象中司马炎色厉内荏,虽然看似残暴不仁,咄咄逼人,实则却有一颗软弱至极的心。
她对这个人……毫无好感。
她在心中如此地下了结论。
毕竟,最后在幻境中见到他的情形,便是此人举着祖龙之剑,竟然要将她肢解分离。这个幻境虽然极之怪诞奇异,任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司马炎为何要砍她这样一个多年后的未来之人。但对司马炎的恶感,是深深种下了。
但,这又是什么?
她忽然发觉,她的心头开始阵阵剧痛。
在想起“司马炎”这个名字的时候,在忆及梦中那张绝望至于崩溃的,浓眉大眼面容的时刻。
漫天卷地的绝望情绪将她裹挟,甚至要将她淹没。
她第一次知道,世间最恐怖的感受,除了冰川雪原那极致的孤独,还有一种是令人生不如死的绝望与疯狂。
是拥有一切,却随手可掷,永远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身边人面孔的狂乱。
世间究竟有没有一样东西,叫做真心呢?
她发觉自己再很难对这个司马炎,厌恶得起来。
血管里的血,似乎都更烫,也流得更加急了,宛如火山岩浆,那更近似一种来自天性与血脉的共振与呼唤。
上官玗琪再不多说,立即伸手搭上她另一只空着的手,一感知到她血脉的滚烫,立即作出决定,往她经脉里注入自己属于“玄阴”那一脉的冰雪真气。
而栎阳神君,亦默许了她的作为,放开了原本握着阿秋的那只手,仅是扶着她,却不再输入自己的真力,全凭上官玗琪施为。
萧长安见势也想近前,却被栎阳神君不动声色挥袖拦住,口中淡淡道:“你帮不了她。”
萧长安怒道:“那为何上官大小姐可以?”
栎阳神君不言,片刻后道:“她们有相同且相通的地方。以后,或许你会知道。”
萧长安反驳道:“什么相同且相通?武功心法?身体血脉?我瞧她们除了都是女子之外,并没什么相同且相通的。我不认为大小姐做得到的事,我便做不到。”
栎阳神君闻言,嘴角压不住地微勾道:“你做不到的事,怕多着了呢。还是不要太自傲的好。”
四人虽然一直在说话,且时刻注意着阿秋情况,但脚下却一直未曾停步,一路逶迤辗转,行向地宫深处。
阿秋只觉上官玗琪不断输入的冰雪真气,渐令她心神清明下来,压制住了她血脉里的那股躁动与狂暴。
奇异的是,这来自上官家传的真气,还似天然便能与她的至阳血脉融合,被自动吸纳后,便进入生生不息的流转之中,毫无任何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