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也怪不得她。历朝历代,凡被立为皇后者,除非被赐死,否则都是老于宫中,不可能有别的结局。即便是赐死,又或者打入冷宫,那也还是死在宫中。
简而言之,一入天家深似海,此生都不可能脱离皇宫,即便死了,亦会是作为皇家一员,入太庙山陵,名字永记谱牒。
她有把握,有她赵灵应在一日,无论皇帝多么荒淫,都绝不会让琰秀落到被废,或被打入冷宫的境地。那么唯一的努力方向,便是要能尽量令琰秀在宫中的日子平遂安乐,无忧无虑。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孩子的到来虽非琰秀情愿,却是极有必要。
故此,当琰秀以平静语气告知她,打算私逃出宫时,她至为震惊,她后来闻名大衍朝野的伶牙俐齿,当时竟然说不出半个字。
她想拦阻,却觉得喉头有千斤般重,说不出任何话来。
到了此刻,她才忽若自大梦中醒来,惊觉自己很可能做了此生最为错误的一次操作,一次彻头彻尾的,自作聪明的操作。
她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琰秀从来都不是个听凭他人摆布的人。从前,只是从前的琰秀多半是淡漠隐忍,万事均不萦于怀的模样,令她产生了误解而已。
私逃出宫,即便对于她这般一个无人注意的宫女,亦是难以想象的叛逆大胆。
她真地没有想过出身高门大宅,钟鸣鼎食簪缨世家的琰秀,会有这般勇敢和冒险的一面。
接下来的念头自是:琰秀为何会突然产生这个想法?
若说厌倦后宫纸醉金迷、乌烟瘴气的生活,她不已经在这里面生活了多年了吗?
嫁进来之前,难道她不知道吗?
皇帝是怎样的人,宫中是什么光景,作为大桓中书令上官谨的侄女,名重一时的才女,琰秀不可能心里没有数的。
她既明知,却仍同意嫁入中宫,那便是她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可为何事情,却会在此时发生这样大的反覆呢?
她自己是赵氏之女,皆知私逃出宫这种行为,不单前无古人,名门望族的闺秀是连想都不该想的。
且琰秀绝非一时兴起,胡乱决定的那种人。
但所有这些问题,她都未能问出口。
因为琰秀的神情淡淡,并不似要和她解释的模样。
但以她的反应敏捷,她立即明白过来。
这是为了不牵连她。
琰秀能告知她自己的决定,已是将她视为闺中好友。否则,以皇后之尊,她要做什么何须向一个少府针女交代。
她咽下千言万语,最终只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琰秀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她低头,目光盈满温柔,在小腹上一掠而过,答道:“生下这个孩儿以后。”
又道:“这孩子终究是司马家的血脉,我没有权力带他离开。”
这句话响在她的耳边,却宛如雷鸣,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而头似要裂开。
她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令琰秀受到伤害,才争取来的这个孩子,原来竟是琰秀远走高飞的拖累与累赘。
琰秀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庞上,忽然郑重。
“答应我一件事。”
“替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若可以,请你将她当作你自己的女儿。”
她先是一惊,而后瞬时心虚地垂下目光。
不知道自己当时那些有意无意、顺水推舟的算计,琰秀过后是否察觉了端倪。琰秀虽然单纯恬静,却也是聪明人。只是无论如何,她的本意都不是为伤害和拖累琰秀。
她哑声道:“我地位卑微,我……”
琰秀腹中的孩子,是大桓唯一的嫡子,无论是太子还是公主,地位和她都有云泥之别。
琰秀温和地道:“我不会看错你的。其实若没有我绊着你,以你的才气和心劲,若不想屈居人下,这宫里不会有人是你对手,扶摇直上青云,于你是简单的事。”
而她便在这一句话里,忽然泪落。
她想说的是,琰秀,可知若未曾遇见你,我根本提不起半点心气来往上攀登青云。
攀到顶峰,娘亲也不会再回来,而她是除你之外,世上唯一一个真心疼爱过我的人。余下的人,或为利往,或为利来。熙熙攘攘,并无例外。建章皇宫不过一个放大版的都督府,拜高踩低,看风使舵,那些人情世故,她早已用半生看腻,更不想被任何人当枪使。
所有的盘算谋略,都只为你。
她听得自己终于颤声问出了那个问题。
“是什么,可令你舍弃孩子……和我们的友情?”
琰秀终于迎上她的目光,淡然自若的回应:“我爱上了一个人,想与他一起。”
她的心间,再次如雷噬般巨震。
不用再多说一个字,她已晓得事情的严重性。
对贵族女子来说,和离也好,出奔娘家也好,其后果都远远没有与人私奔那般严重。毕竟,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私奔被抓到亦是要处死的,且会令整个家族蒙羞被耻。
琰秀这般逆天而行,不只令皇家颜面尽失,亦会令她的娘家在整个南朝门阀中抬不起头来。即便中书令上官谨宽容开明,不责骂她什么,但也绝不可能支持。
若此事真的成功,她将从人人景仰、尊敬的大桓皇后,堕为南朝人人可以嘲讽的笑柄。她这是铤而走险,将自己置于众叛亲离、万劫不复之地。
她听得自己有气无力的声音道:“琰秀,这是一去便没法回头的事,你太有名,稍有行差踏错,堵不了众人悠悠之口。今后,南朝虽大,你再无可容身之处。你将来当去哪里,又如何自处呢?”
且不说这行险能否成功,即便成功,意味着琰秀将失去她前半生所有立足的根基,她的权位与名望,她的亲人与同族都将在一夕之间失去。失去这些东西的照拂,她的余生,又当如何度过呢?
那个有幸被琰秀看中的男子,又是否担当得起她的未来呢?
这是她首次不称娘娘,而直呼琰秀之名。
琰秀望着她,只是微笑。
那微笑里有感激。
出乎意料的,琰秀只回答四个字:“我不知道。”
这答案几令她瞠目结舌,张大嘴再说不出话来。
琰秀轻松地道:“因为不知道,未来才会有无限可能,对吗?我这辈子从未试过走出院墙之外的天地,但现在虽一无所有,却忽然有了闯荡世界的勇气,你是否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呢?”
她挥手止住赵灵应想要问的话,微笑道:“不要问我他是谁,因他并未承诺过我任何事。而我,也不算是完全为了他,才做此决定。”
琰秀深深吁出一口气,道:“我只是看到他,忽然醒觉人生原有另一种可能,值得全力去试,无论是爱情,还是生活,都该是如此,不应画地为牢,对吗?”
赵灵应自诩是名门出身,在家乡亦有才女之称,见识远超同侪,但到了此刻,才真正震惊于琰秀的胸襟。
一个人非有极强的定力和识见,才能真正罔顾他人与世俗的看法,从心所欲,翱翔而行。
其实没有几人,能跳出出身的藩篱与桎梏,真正做到抛弃从前生活的舒适圈子,向往不可知的天地。
连她赵灵应,一路自吴山越水不远千里而来,跋涉至南朝都城,亦不过是从一个熟悉的圈子,跳到另一个熟悉的圈子,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她依附于人,依附于整个权力结构的生存方式。
赵灵应再度将目光投向琰秀的小腹,艰难地道:“可是孩子生来失母,将何等辛苦……”
她仍未忘记她小时饱受父亲妾室、同辈兄弟姐妹欺侮的童年。那都发生在母亲过身之后。从此都督府对她来说再不是家,而是摩拳擦掌,习练本事的战场。若被打倒,便得自己设法再站起来。
琰秀失笑道:“若大桓唯一的嫡子或女,司马家的皇子公主,只失去了一个母后,都称得上辛苦,那天底下其他贩夫走卒,渔夫农妇的孩子,怕都活不下去了。”
她这一句,是开玩笑,直逗得原本心事重重的赵灵应也破颜。
这般想起来,或者自己真的也不算太惨。天赋的容貌才情,又有一身本领,东吴都督府的家世,已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雄厚背景。
而下一句,她才恢复了郑重。
“可我若留在她身边,那么她的未来,她一生所见的风景,大抵和我并没有什么两样。”
琰秀继续道:“若有朝一日,我找到自己的道路,而她又厌倦了做司马家的孩子,我会回来带她离开。而在此之前,灵应,你要替我照顾好她。”
琰秀的产期,据太医估算是在立秋之后。而唯独她清楚,那将是她和琰秀分别的时刻。
琰秀身子笨重时,常靠着她,在庭院里晒太阳。
她低低问琰秀:“你可想好了,届时怎样离开?”
琰秀悄声道:“那时栖梧宫的人,必定都忙乱这孩子的事,褚姑姑便无暇注意我。我换成普通宫人装束,便可持栖梧宫皇后令牌离宫,横竖宫里认得我的人,并不太多。”
她又问:“外面可有人接应你?”
她指的,自然是琰秀的心上人。
琰秀唇角溢出一个漫不经心地微笑,答道:“我会去燕歌台上看一眼,他若有心,便会在那里。若无心,就罢了。”
她略放些心。琰秀并非一味的痴心于那个男子,看来还有理智清醒。
她掂量再三,终于鼓起勇气,伸手自衣襟里掏出一支样式粗重,带着体温的金簪,快速地塞到琰秀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