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鬼神之说,在她们心灵中原是荒诞无稽之事,这会被大巫和安道陵言之凿凿地提出来,她们自然也生了好奇,便想起小时在乐府听先辈所讲过的那些神仙故事,便不由得浮想联翩,生发出各种上天入地的奇思妙想。
安道陵哑然失笑道:“若成仙是这般容易的,古今君王十个里怕有**个都能成仙了。”
阿秋却知他意思。这栎阳神君一直居处建章宫中,若是他愿意让谁成仙,谁便可成仙,那首先踏破门槛的必然是世居建章的历代君王。神仙之说,固是飘渺难以确信,而这栎阳神君究竟是否古书上所谓的神仙,怕也大值得商榷。
至少无论武者如上官玗琪,又或者巫者如白莳,在普通人眼中,那都是有夺天地造化之能,近乎仙人一般的存在,否则上官玗琪亦不会被人称为剑仙。
孙内人却是皱眉道:“妾于宫事所知不多,却也曾听乐府先辈私底下谈起,栎阳废宫并不是那般好去拜谒的。”她瞧了一眼阿秋,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地道:“若是谁想去拜见便可得从所愿,那栎阳废宫的门槛怕是早已被踩破了。”
阿秋立即想起当时提到栎阳神君时,祈尚脸上一闪而逝的惊骇之色。祈萝倒是没有多少惊讶,或者如她一般修行至心如止水,荣辱不惊的境地,早已视任何危厄险阻,毒蛇猛兽为必经的考验。
单以栎阳神君在建章宫里存在的时间之久长,却并未名声显扬于宫中,便可知这位神君的门槛怕不是那般好登的。
安道陵想是先前并未虑及此节,闻得孙内人之言,苦笑着道:“倒是我计议失之周全。栎阳宫的确从先代开始,便不是那般容易去的地方,平常人绕道且来不及。我只是以为阿秋若去,必然无碍而已。”
阿秋很想问安道陵为何单单对她这般有信心,安道陵已给出了答案:“因为栎阳宫的神灵之说,最开始出现的缘故,便是有宫人冒犯此地,最后被妖物吞噬得仅剩余白骨,于是大家皆绕着此处走,直到某日,有神仙降临此地,此后再无妖物伤人,这位神灵的名号,才渐渐流传开来。但由于先前此处死过人,除了胆子特别大的敢去求神,其余宫人等闲仍然是绕道而走的。”
他继续地道:“而且那些宫人私底下焚香拜祷,神君大多数时候并不搭理,也仅仅是人们的期望而已。否则若千祝千灵,来求问的人必然络绎不绝,香火大盛于宫中,这怕也并非那位神君想看到的。”
阿秋从他言语中听来,不知怎地总觉安道陵竟似和这位神君颇熟悉。但这也只是她的猜想,却不好当着孙内人与崔、张二人之面直接询问。
其实民间淫祀之中,最开始的所谓神灵,往往并非一定便是善的,亦常有伤人降灾之举,人们祭祀敬奉,更多是因为惧怕而非敬爱。这点阿秋亦听白莳提起过。作为祝由门的巫者,白莳并不特定侍奉某一个神观里的神灵,而是游走于九州大地,凭借自身的悟性和造诣沟通转化万物之力。因此,她反而竟可算是个无神者了。
孙内人忧心忡忡地道:“神灵喜怒难测,善恶亦难分。没有人可以不付任何代价,而从神灵面前取得东西的。阿秋若去,是否会有危险,是否又须准备牛羊祭牺之类的?”
安道陵看向阿秋,慈蔼的眼神亦闪出难以述说的光芒,他望向远处的摘星楼,叹了口气道:“祭牲可免了,栎阳神君不喜血腥。面对神灵的代价么?那须问问阿秋自己,你还有什么是保留于心,而不肯向任何人交出的。毕竟神灵若真要什么东西,那必然是一个人最珍贵,最看重的东西,那必不可能是黄白之物,也不会是牛羊祭牲了。”
阿秋听得这一句,心陡然一跳,却似凝滞了半分。
她一生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东西呢?
她自幼在神兵堂终年冰雪覆盖的后山修行,对着万古寂寥的白雪苍岭,萧然长风,除了身上时寒时热的感受,林间偶尔跃过的虎豹,视野里再无别物可以令自己感觉到半点生机。
生命最初的记忆,就是一片空虚苍白的冰原,并无什么可重视的东西。
大概因生命底色如此,即便此后回兰陵堂,她看似言笑宴宴与众师兄弟相处甚欢,亦有同门之间的温情,但骨子里依然觉得一切无可失去,亦无可珍惜。因在世上并无挂念,故轻易可达至生死置之于度外的超然冷静。
万俟清曾说,那是作为一位顶级刺者,无可匹敌、止水不波的最完美状态。
也是阿秋于本门三大弟子之中,最为万俟清器重,视为前途不可限量的原因。
既无可失去,也无可珍惜。
阿秋忽然全身剧震,一些原本在模糊的蛛丝马迹,忽然在这个刹那清晰至极映现心头。
那就是为何她作为刺者的成就,会超越两位师兄,公仪休和墨夷明月。明明他们二人比之于她,入门既早,天分亦都极为高绝。
她从前并不清楚两位师兄的过往,亦很有默契地从不去问。
但自从在朝堂上得闻华池夫人墨夷碧霜之名,对于二师兄墨夷明月的出身和来历,她已明白了大半。
而大师兄公仪休那份与刺者简朴立身之道迥别的名门公子做派,从前她并未多疑,只以为那是他天性所致。但此刻她忽然忆及,身为大衍首富世家家主的公冶扶苏曾频频向她探听出身清河段姓,身份年貌都与公仪休颇为相符的“段少安”。
电光石火之下,她陡然明白了一些事。
她与两位师兄的区别大约就是,他们在入兰陵堂,被万俟清收为弟子之前,都是有家族,亲人,朋友的。
而她生命的源头,却是一片空白。
无可执著,亦无情念,故轻易臻达了刺者所需的止水不波,生死不惧的心境。
直到此刻,万俟清当年的一句话,蓦然浮上她心头。
漫天霞光中的“松雪夕照”,是兰陵堂最为磅礴壮丽的美景。
她第一次出师,以秋风扫落叶之势,一夜斩落三名封疆大吏人头,而后于群战中从容退去,赶回兰陵堂向师尊复命。
万俟清所在的松雪堂,自幼年起她已然来过了无数次,早已无比熟悉。
但在此刻功成归来的她眼中,望去亦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霞光似血。丝丝缕缕,浸润山河,浸润战火焚烧下的苍生和土地。
而她只是拂去心头若有如无的复杂感受,重令心神恢复冰雪般清明的状态,信步拾级而上。
每次面对师尊万俟清,无论是过手试招还是只是回话,她都务必会令自己处于最完美状态,绝不会掉以轻心。
因为师尊一言一行,均有深意,亦是不经意地测试。
突如其来的箫音便在她踏足鹤逸峰最高一阶时,幽然响起。
似带着亘古的唏嘘,又充满无可奈何的伤感之情。每一个音符都那般灵动与深长,跃然于峰峦之巅,仿佛在勾勒着一幅千回百转,深刻隽永的画卷,有时是庭院深深,高门绣闼的深闺感怀,有时又转入烟雨蒙蒙,小桥流水上凭舟独立的惆怅心境。
阿秋忽然发觉自己的思绪竟然被箫声牵引,跳脱遐想开去,心神剧震之下立刻回守,稳住灵台清明。
再听之下,箫声便不再能动她情绪,只是一段变化莫测的音声而已。
她一步一步,行得极慢。每一次落足的时机,均有意无意踏在箫声的间隙。
空气的质地似都变得粘稠,而箫声似乎也不再能那般轻易自如地流动,竟然带出几丝凝滞生涩。
自鹤逸峰的山门,到万俟清所处松雪堂的大门,距离并不很长,往日只需几次起纵,她便可轻易抵达松雪堂外。
但今日今时,这段路却令她走了半个时辰之久。
山头平日亦有白衣弟子往来值守,今日却空无一人,只余箫声起落,袅袅散落山间。
待得她一步步行到松雪堂外,额头已现晶莹微汗,脸色亦呈不明显的微红。
即便她身陷重围之中,与人生死相斗时,也不曾将这般吃力之态现于颜色。
两位师兄公仪休与墨夷明月一左一右,正侍立于松雪堂大门之外,两人均是神情凝重,一言不发。与其说是专候着她,更似是在等待着堂内万俟清的某个重要决定。
在远方经历杳如梦幻般的生死血战后,千里跋涉而回,又经历箫声考验,此刻再见两位师兄,任是铁石心肠,阿秋的心绪亦难以不感受到一种再世为人般的温暖与亲切。
就在她喜悦之情甫动,才要出声招呼时,公仪休与墨夷明月同时生出感应,向她不约而同投来一记警告的凌厉眼神。
公仪休更是不动声色,极快地举手指向院内。
那只是一个瞬间的动作,几乎快如电光石火,公仪休旋即垂手,便如什么事都未发生过。
阿秋立刻醒悟:这考验还未结束!
果然箫音感应到她精神略松,立刻转高昂,如决堤之水,向着她的耳鼓汹涌而入。
公仪休和墨夷明月已同时伸手捂上耳朵。
而阿秋在听到音声变化的那一瞬,甚至来不及去思考与感知那箫声里忽然汹涌的情绪,立刻凭本能挥出右手。
闪闪发亮的“刺秦”,沿着她的小臂滑出,迅捷无伦地切向空中。
“斩。”
她轻轻吐字,“刺秦”锋锐的刃光,在空中切划出几道看似毫无规律的弧线。
截断的,正是音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