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此刻,已然身随剑走,直顺着万俟清的吸附之力,撞入他天罗地网般的掌影中来。
而她另一只手忽然探出,雪白如兰花,姿态变幻美妙,瞬间变化出数种形态,处处避开了万俟清的手爪锋芒,却巧妙无伦的格挡化解下他的掌击爪袭。
这一波师徒之间的近身缠斗,极为凶险。若论筋骨狠劲,阿秋绝非万俟清对手,数次都是仗着她天生的速度,和化自褚元一风雷掌的“折花手”的精妙绝伦,见招拆招地挡去万俟清贯注满先天真气的一双手掌。
这样一来,万俟清固然是伤不了她分毫,可她因无法下狠手,却也只能堪堪挡住万俟清的攻势,却决计赢不了。
而在万俟清,却也是相同情形。阿秋右手有名剑“镂月”,其锋锐绝非轻易可撄,而左手须臾间变幻无方,无从捉摸,以他掌法之诡异凌厉,竟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如此胶着之下,拼的其实就是功力和气息之悠长。而最出乎万俟清意料之外的,也是这点。
就以阿秋以往素质而言,对上他未必全无胜算,那却是建立在她快若闪电的身法速度和变幻莫测的招式之上。阿秋的“灵猿刺法”源自她自行感悟,奇招迭出角度诡异,加之阿秋时常变化新创,连万俟清也不清楚究竟一共有多少招。如突然之下对上阿秋的杀招,万俟清自谓亦无全身而退的把握。
但若论如此这般一招一式,毫无花假的以缠斗比拼功力,阿秋绝比不上他内力的浑厚。
可未曾料到的是,师徒分别短短一段时间,阿秋此刻拆招过式,展现出的功力之浑厚,气息之绵长,却绝不在他之下。而且其内力显然与顾逸同源,阳和纯正,后劲似无穷无尽。
万俟清忽然以袍袖拂开阿秋一记攻势,喝道:“顾逸用了什么方法,竟令你短短一两个月内,功力提升至此?”
阿秋猝不及防之下,被万俟清问到这个问题,回想起顾逸传功于她时的情形,脸上一红,却立刻镇定心神,皆知顾逸失去功力之事,万万不可被万俟清所知。
她微笑道:“师父不会是觉得自己教得不够好,你教十年不及少师教上一年罢?”
若在平时,她绝不会这般故意刺激师父,令其不快,奈何万俟清何等聪明之人,若不令他分心,多半他便能猜出事情大概。
万俟清果然中计,怒道:“既觉我教得不够好,那便别再叫我师父!”说着立即转背向外,何止不再出招,甚至不想再搭理阿秋半个字的样子。
阿秋撤剑回鞘,却并未退后,而是大着胆子向前一步,拉住万俟清的素白衣襟,柔声道:“只要师父一天没有杀死阿秋,那阿秋总还是你的弟子,即便你自己要将我逐出门墙,也不作数的。”
她嘴上是这般说,可在她心中,亦何尝不是千真万确地这般想的。
万俟清一天对她生不出赶尽杀绝之念,她就一天无法真正对万俟清狠下心肠。说到底万俟清对她只有恩而没有怨,即便这些年的照拂教育里少了些人情与温暖,但她又怎能以此要求抚养她长大的师父。
万俟清感到她的手轻轻晃动,一向宛如铁石的刚硬心肠,竟而生出一种连他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心软。
他一生纵横情场、政坛与武林,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唯独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他跟前撒过娇。
撒娇是女子的武器,他从不会给她们机会在他跟前施展。而到了中年之后的此刻,对着这个一举一动并不酷肖那人,却总有种独特气质与那人相似的弟子,他的心竟莫名的软了下来。
犹如隔世相望的熟悉与陌生,令他难以不放松心头防范,而这一线松懈,便令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一时间心头竟溢满铺天盖地惘然如梦之感。
他从前没觉出阿秋和那人像的。
若是那时那人,也如此刻阿秋一般软语相求,甚至说出如阿秋一般“你一日不杀死我,我便一日不肯离开你”的表白,那么,他会不会,不再是今日孤独的兰陵堂主人万俟清?他会不会拥有后来许多,红袖添香夜读的日子,而非寂然地坐在松雪堂的黄昏里,对着满山晚霞,孤独地吹起江南的洞箫,怀念着无法可追的过往,和他生平最为幸福的那段时光?
万俟清哑声道:“阿秋!”
阿秋乖巧地在他身后道:“弟子在。”
万俟清道:“你可知我若真的要杀你,会拣在什么时候出手?”
阿秋冷静地回答道:“会拣在你将顾逸师父的琴抛出,而我急着去接琴的那一刻出手。”
万俟清被一瓢冷水浇醒,宛如自一场陈年旧梦中醒来。他苦笑着想,阿秋终究还是像那个人的。她的冷静与理智,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念感,那都是她们这一支血脉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与高傲。
阿秋若是笨些,反而能在他这里多讨些便宜。可她太聪明也太理性,因此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逼自己硬起心肠敲打她。
万俟清此刻已然杀意全无,苦笑道:“那你如何断定,为师不会真的出手杀你。”
阿秋当时冒险去接顾逸的“灵枢”,确是竭尽全力,根本无法分心旁顾,因万俟清贯注琴身的力道,将其掷出的方向既刁钻又古怪,若她稍微分些神,恐怕就是柱毁弦断的结果。
若万俟清当时趁机出手,几可以肯定,阿秋必定自身难保。
而他听见阿秋上来,掐在她踏足台上的那一刻,终结琴曲,将“灵枢”故意地抛掷而出,亦未必不存了设下陷阱之意。
那琴阿秋本不该接的。任何刺者都知道,那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阿秋在他身后轻声地道:“我并不知道,师父会不会趁机出手杀我。”
万俟清全身剧震,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瞧着阿秋。
阿秋回望着他,清楚地道:“我那时眼中,只有灵枢不能被损坏这一件事而已。”
她又轻又快地继续说道:“我只知,若非因为我,师父今晚不会出现在顾逸师父的金陵台,更不会故意地要摔他的琴以泄愤。若今夜灵枢被毁,毫无疑问根源在我。我不愿见到如此情形。”
万俟清面上忽然变得苍白,他唇边浮现一丝怆然笑意,道:“阿秋,你有否想过,你高估了你自己在为师心中的份量呢?你为何觉得,为师会为了区区一个你而偏狭至要摔顾逸的琴呢?”
他负手望着金陵台外,瞧那夜风猎猎掠过树枝,叹道:“从来没有人能令我真正动气,因我觉得世间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覆载天地之道的棋子。而阿秋你,在我眼中也不过如此。为师所有的经营,不过是道与术而已,却永远不会包含喜憎爱恨的感情。”
阿秋却毫不退让地道:“师父若只为了与顾逸师父分胜负高下,根本用不到今夜来这里。天地之大,兰陵堂可以挑战少师御者,师父亦可亲自去寻顾逸师父决斗,根本用不着入其之室,奏其之琴。师父从来都不会屑于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
万俟清脸上血色尽褪,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约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当面对他指出,他在乎。而他从来都以为自己,不曾在乎。
阿秋的眼睛黑白分明,是那般干净。也唯有那样的干净,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心里隐藏着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分。
虽与当年性质不同,但这情形又与当年何等相似,只是当时,却已惘然。
半晌,他才寂然道:“所以,你在赌为师对你的感情,你笃定为师不舍得杀你?”
他眼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情绪:“所以为师对你的感情,就值顾逸的一把琴?”
阿秋神色复杂地回望万俟清,道:“并不。师父,我想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知道你会不会杀我。那一念之间,我只知道我要保住顾逸师父的琴,若你那时全力出手,多半会是人琴俱碎的结果。”
万俟清厉声喝道:“难道我没有教过你,性命远比任何身外之物重要?或者是顾逸也没有教过你?若他今日在此,见你为了他的琴而死,难道这就是他想看见的结果?”
阿秋轻而坚定地道:“自我第一次听到灵枢在顾逸师父手下发出的琴音,便有种回家的感觉。我不能看它因我损毁于此,那不仅是对顾逸师父的忠诚,也是我心中的一丝执念。”
孰料万俟清听到这一句,神色更加剧变。他哑声道:“回家的感觉?所以,兰陵堂是将你抚养长大的地方,你却永不觉得那是家。”
他仰天长笑道:“顾逸的琴声令你有回家的感觉,可你在神兵堂后山听了我十多年的箫声,你也不觉得那是家园。”
阿秋清晰地道:“师父的箫声怎会给人家的感觉呢?师父的箫声中只有深深的寂寞,和恍若无根飘萍的心的痕迹,那是师父的洒脱,也是师父的伤痛,但唯独,不会是任何人可以安心休憩的家园。”
万俟清建立兰陵堂,本来就不是为堂中任何一个人建立的家园。兰陵堂是天下刺者的神殿,策士云集的圣所,斥候暗探铁骑的大本营,但它不可能是家。
阿秋并未打算以此责怪师父,毕竟师父不欠她什么。但她希望师父面对真实。
既面对真实的自己,也面对兰陵堂师徒传承的本相。
师父本身并不是温暖的人,他却希望弟子眷恋他,而这至少在她身上,并无可能。
万俟清长笑道:“你既觉得我的音律不如顾逸,那么我倒要看看你这位顾逸的弟子,新朝的大司乐,是否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拥有超越我的乐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