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玗琪一字一句地道:“他在欲擒故纵。”
先示之以公事公办,漠不在意的洒脱态度,表示对琰秀浑不上心,令她陷入失望的深渊;而后却示之以一幅足可颠倒众生,满含才气风流与深情表白的画卷,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与感动,即便还未爱上他,世间又有哪个女子可以不为所动!
不知为何,在听到上官玗琪这一结论之时,阿秋再无反驳的冲动,而只有惘然的感觉。
这是她所不懂的事情,若是真的,亦是她无法明白的,师父的另外一面。
她根本不能明白,男女之间,为何会有欲擒故纵这种做法,更难以想象,这种心计,会发生在她风度翩翩、洒脱飘逸的师尊万俟清身上。
师父对他们一向是坦然磊落,洒脱不羁的。
上官玗琪看她神情,便知她不甚明白,洒然苦笑道:“想来你也不懂这种被伤害的心情。你只有亲见我姑母当时如何失魂落魄,方才能明白他这招数的杀伤力和效果。”
她续道:“其实我也不懂。但我联系起事件前后,再看到姑母那般彷徨无措的女儿神态,便明白了。”
她叹息道:“人人只知姑母是高门第一贵女,又是雅善琴棋书画的大家,却不知她是这世上最单纯的一个人。如石长卿这般心计深沉之徒,若要伤害她,诱惑她,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她补充道:“但我当时,也只是个孩子,只有模糊感觉,只觉得这人这般戏耍我姑母,实在可恶。个中真实情形,却是在听叔公说过石长卿可能为北羌间谍之后,才忽然想明白的。”
她狠狠地道:“姑母之前和姑父,便不甚合得来,但皇帝姑父瞧在上官家的面子,始终对她还是有表面功夫的。可后来……”
后来,竟要赐死上官皇后,甚至怀疑上官皇后的孩子是否皇家血脉,以她的直觉,石长卿必然功不可没。
毕竟她已亲眼见到了石长卿对琰秀的影响力。
阿秋有些难于启齿地道:“那大小姐又如何确定,皇后必定是……清白的。”
上官玗琪唇边浮现一丝凄然微笑,道:“上官家的女儿虽然纯真,却并不是傻子。琰秀姑母身负上官家百年清名令誉,又是大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位皇后,石长卿魅力再大再擅长蛊惑人心,她也不会傻到令自己全然陷入的。”
她控制不了她的心,但她必定能控制她的人。
她回转身来,瞧着阿秋,轻轻道:“谁也休想小瞧上官家的女儿。”随后吁出一口气,轻松地自地上站起。
到得此刻,迷仙散药效已然尽皆拔除,她亦恢复行动自由,阿秋始悚然而惊。
上官玗琪作为长年闭关墓地隐修的剑手,无欲无求,更从未在男女之情里打过滚,却能一眼看透石长卿的用心,是深明剑道进退之旨,于纷纭现象中能了然本源。
由此来看,上官皇后作为上官家上一代最出色的女儿,理应不该如此不济。
到得此刻,阿秋也不知自己内心的立场,究竟是站在师父万俟清一边,还是上官玗琪一边。
她不曾见过师父当年游戏花丛的情形,但师兄公仪休是最像师父的一个人。公仪休风流倜傥,随性挥洒是真,令无数女子为他倾倒是真,但那都是他游戏之举,天性所致,据阿秋所知,他从未这般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地去攻略一个女子的芳心。
因为没有必要。公仪休并不缺什么,亦不需要特地证明什么。
上官玗琪忽然道:“你进宫为乐伎,为何偏偏竟用了石长卿之女的这个身份,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否则,我当初也不会误伤于你。”
阿秋心中一紧,已知上官玗琪那晚虽未去武圣祠,必已从某些渠道听说了她的身份。
事实上,从那一晚顾逸、褚元一、宸妃三个人都喝出“她不是石长卿的女儿”之后,上官玗琪自然就知道她入宫的身份是假的了,但却再未因此问过她什么。那一日她长街受袭之时,上官玗琪二话不说便出手相救,过后却并未发一言。
仿佛只要阿秋不是石长卿的女儿,是谁她都不在乎,也不会改变对阿秋的友情。
阿秋略一沉吟,决定说出实话,毕竟上官玗琪连自己的家事都没有瞒她。她坦然道:“这是师门为我准备的身份,师父说石长卿在宫中人缘并不差,且在前代乐府极为有名,应有利于我立身,却未料到正撞到了大小姐的剑刃上。”
这尚是阿秋首次对上官玗琪提起自己的师门。上官玗琪却以奇怪目光瞧她一眼,反问道:“他击了你那两掌,几乎废了你武功,你还认他是师父么?”
阿秋未料到上官玗琪竟似对当晚情况悉知悉见一般,她所说的“他”,自然便是师父万俟清。
阿秋一时被她问得语结,半天才叹口气,道:“是我先背叛师门,决定和……少师一起。我不怪他,只是,他已公开将我逐出门户,我确再无颜称他师父了。”她不由得顺着上官玗琪的话,便以“他”称呼万俟清了。
上官玗琪亦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现在你也不会有心力管这些,我们还是解决眼下的事吧,先回东宫。”
阿秋听得她叹息,却是真为自己忧心,叹息中的忧虑是假不了的,况且上官玗琪身为飞凤之首,根本无需做作来讨好她,不由得心生暖意,道:“好。”
此刻夜深,赵灵应未来得及下令解除对阿秋的禁令,两人目前仍不便接受羽林军军盘诘,只能展开轻功身法,逾墙过屋,一路向东宫掠去。
其实比之阿秋,上官玗琪对东宫要熟悉得多,故由她带路。天色即将黎明,此刻正是天明前宫城中守卫亦都打盹的时刻。她白衣飘拂,轻盈若鹤,起落提纵均如踏雪无痕般不动声色,与阿秋的“地隐”之术可称双绝,便连墙根下值守的士兵,做梦亦不会想到头顶上有人方才踏过。
直到踏足东宫阆华殿前的那一刻,忽然一阵青光自阶上石柱后爆起,如瀑布星流般直射向上官玗琪足下。
这暗器发射的角度和时机均极为刁钻,皆因上官玗琪正在空中下坠,避无可避,且即便勉强避得了膝盖足下,亦避不过上半身,皆因坠落之势已成,此刻脚下虚空无立足之点,根本无法变换方向躲避。
从此人发出暗器的时机,亦可知他应暗中观望二人已久,只是一直不动声色,等待最好时机。
突遭伏击,上官玗琪却是临危不乱,立时抽出背上“冰篁”,伸剑下击,以迎暗器来势。
上官玗琪应变之速,出招之快皆无可指摘,谁也不会料到她身为东宫飞凤卫首座,在东宫之前竟然会遇到暗器伏击,她的应变之策已称得上是冷静完美。
但阿秋看得分明,她若果依原势分剑横扫,必然还会有避不开的毒针。
这并不是上官玗琪预计不够全面,而是她并不知道,对面发射暗器之人是谁,第一反应下只按常理估计了。
但阿秋却一眼识出了,那大篷青光正是青蜂针,乃萧长安的独门暗器。
她并不能从暗器发射的手法看出任何端倪,正如上官玗琪亦看不出来。但以她对萧长安的了解,他既然在此蓄谋伏击上官玗琪,就必然还有后着,绝不会由着上官玗琪一剑便将他的暗器尽数劈荡开去,那便毫无意义。
当此之际,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让萧长安完全预料不了上官玗琪接下来的变化。
阿秋人已在半空,立刻加速下坠,并以带鞘的镂月剑挑向上官玗琪腰间,运劲将她斜撞出去。
上官玗琪借此外力,正好改变原来去势,往左偏移了两尺方才落地。
果不其然,上官玗琪刚一落地,在她原来位置便有两点寒星贴地掠过。若是她依照原势落地,即便能以冰篁扫开那一大瀑青蜂针,也躲不过剩下这后发制人的两枝。
上官玗琪面沉似水,持冰篁在手,伫立当地不发一言。
而澄静无波的眼神,却瞧着缓缓自柱后走出的萧长安,看他作何解释。
萧长安伸了个懒腰,将紫竹箫插在身后,状似无意地笑道:“竟然是姐姐们回来。我在西偏殿一觉醒来,却听得外面有动静,以为是东宫来了刺客贼人,立刻出来迎敌,却没想到是两位姐姐,实在抱歉。”
他这番话天衣无缝,阿秋却根本不能相信。
因为他出手的时机太巧,若阿秋当时离上官玗琪距离再多得半尺,便无法及时帮她,上官玗琪少不得挨上两针。
阿秋不知萧长安为何要暗算上官玗琪,却很清楚这小子一言一行均难以测度,更不能轻信,尤其是针对她自己以外的人。
上官玗琪的美目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任何人在那样的注视下,都会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压力。
因为上官玗琪的目光,亦是她所修行的剑道之外显,暗合剑法宗旨。
只有毫不心虚的人,才能面对她的目光而毫不胆怯。
萧长安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目光,转向阿秋,大惊失色地道:“你怎么弄得一身这样子?”
阿秋不知他是作态还是认真,不过此刻她的衣裳的确因被烟火燎过,又沾上了烟灰炭屑,的确是有些狼狈。她猜想自己头脸亦好不到哪里去,耸耸肩道:“不巧碰了场火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