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于此时乍见到师父,刚才还是剑逸如龙的高手模样,此刻不知怎地,眼眶一热,眼泪便要下来。
孙辞却并未看她,只望向司空照,淡然道:“典乐石氏,奉安公之令往民间采风,此刻任务完成,由舞部接回宫中。安公手令在此,上将军可有疑议?”
车前那少年快嘴快舌道:“上将军若是奉陛下旨意拿人,请出示圣旨,若是奉尚书台令,亦请出示公文。”
司空照微一踌躇。她此行还真没什么圣旨公文——因为在城门拦截少师传人,本便是不能公开的秘密,若教朝中百官知晓,那还不掀起滔天巨浪。
对方有乐府承华令的手令,阿秋亦确实是皇帝亲封的典乐女官。而司空照拿人确实没有任何凭据,总不能说京城之中,她可但凭己意行事,想拿哪个官员就拿哪个官员,那还有没有王法。
其实有无公文,寻常对于司空照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她若愿意,直接将这一车人以妨碍军务之名带回扣押,等着乐府安道陵向她要人时再放,亦没有什么大不了。
最重要是,眼前此刻,还有一个令她不无忌惮的人在场。
司空照双眼微眯,射出寒光,直射向那赶车的少年,不无威胁地道:“东宫青鹞卫,萧长安?你也要来趟这摊浑水么?”她目光扫过孙辞和薛红碧,却不大敢直接对上孙辞目光,冷然道:“你可知此举,等若与整个建章集团为敌?”
其实见到萧长安现身那一刻,阿秋便即心头震荡。既是完全未曾料到他会出现,更没有料到他来是为了帮她。
在知晓萧长安逼厉无咎入生死关,替下萧羽成为飞凤卫之后,她对萧长安的印象,已然很难再好起来。
可偏生此刻,他又是的确在帮她,且能于此时此地及时赶到,必定是谋定后动,眼线布满,才能有的放矢,弹无虚发。
萧长安微笑后仰,洒然自若靠在横梁上,道:“我方才在东宫侍奉,却被我师父安公临时抓来为孙、薛二位教习赶车,大统领日后要找人穿小鞋,千万不要记在本人账上。”
他一口将此事与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却又将东宫绕了进去。可在他睽睽注视之下,司空照再有办法,也不可能当着一位飞凤卫的面,对持安公手令而来的乐府教习,倚仗强权公事私办,锁拿缧绁。
何况,前飞凤四卫,除了裴夫人之外,其余人都是出了名的,不与普通庶人为难。
司空照此刻与阿秋为敌的最后一丝念头亦灭去,苦笑瞧着阿秋道:“你还真是运气不错。既是奉安公令外出办事,又有本部的人来接你,那你便回宫罢。”
她亦很难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态。虽未成功将阿秋拒之城外,但她竟似隐隐松了一口气,因至少目前,为京城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历来驱逐权臣,哪里是这般容易的。前朝削抑横州公,以至整个横州叛变,数万水师顺流而下,攻入建章,最终造成覆国结局。
她内心深处,何尝不明白顾逸并非恋栈权位之人,一直亦颇为担心这等极端的,拒少师传人于城外的举动,会彻底激怒顾逸。
毕竟顾逸直至离开京城,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一人的事。
现时,只能寄望于顾逸的高风亮节不予计较。但她想想亦觉得荒谬好笑。
此刻乐府来人将阿秋以乐府女官身份接入宫中,亦不失为一个两相妥协的办法。
只是此刻的宫中形势,亦非平静无风。阿秋这一颗石子投入去,怕是也要掀起千层浪。只是后宫亦不到司空照管了,但她想想仍觉头痛。
牛车行进虽缓慢,却是极稳,一路自建章东大门穿入皇城大司马门,再入内宫城正阳门。眼望着窗外暮色渐渐浓郁,阿秋不由得恍惚,仿佛回到了数月前,第一次乘车入宫待选乐府时的境况。
那时的她,诸般景象只觉得陌生而新鲜,亦能感受到古宫百废待兴,衰颓王气重新振作的一缕新鲜气息。
而此刻重回故地,却是敌人环顾。
且宫中再也没有那个时刻注视她,照拂她,时时赶来她身侧,提点警告的人。
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予了自己。
没有顾逸的建章宫,对于其他人来说,真的还有希望吗?
近百年来,以高门大族等社会上层为主推行的门阀政治,最终造就的颓靡艳丽、金笼朱栏的政治面貌,真的是生于高宅大院的谢朗所愿意再看一遍的吗?
阿秋疲惫地将头靠在孙内人的膝盖上,喃喃道:“阿秋给师父和薛师伯,添麻烦了。”
这位素来严厉的师父的膝头,于此时此刻的她,是唯一的温暖倚靠。
孙内人自上车伊始,便没有说过半句话。
以阿秋对她的了解,多半又要严辞骂她一顿。
会骂些什么呢?大约是攀上了高枝当了官,便常常不来舞部练功点卯,忘了自己立身的根本。
艺比天大,艺术亦是超越一切世俗之上,恒久的光芒,身为舞艺道者,怎可将宝贵心力投到甚么李重毓、甚么裴元礼的政治纷争上去。
那些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人事恩怨而已,而舞者集萃于台上的光芒,则有跨越时间的力量。
无论师父怎样骂,甚至罚她板子,阿秋都想好了,必定跪下接受。
最重要的是,在此顾逸离去,朝廷内外针对她落下铁幕的一刻,师父、师伯以一教习之身,却乘着牛车从宫中出发,远赴建章城外的来接她。
孙辞身形坐得笔直,仍然一言不发,不知是否仍在气她,不告而别,且闯下这么多祸事。
阿秋以头轻蹭师父的膝盖。
即便是此刻短暂的平静温馨,于身经百战的她来说,也觉得珍贵弥极。
薛红碧轻咳了一声,道:“秋儿,虽然知你这些天必奔波劳累,疲惫不堪,无论甚么事,此刻都实在不宜开口,但有些话,我们还是不得不说。”
阿秋已经做好被痛骂一顿的心理准备,立刻答道:“师伯请说,无论甚么,弟子必定洗耳恭听。”
孙内人轻喝道:“红碧!”片刻后语气平静地道:“等她回了棠梨,安顿下来再说。”
薛红碧一向急躁,此刻也缓了下来,柔声道:“孙辞,此刻宫中什么情况,你我都清楚。现在不说,恐怕再没有机会向阿秋说了。”
孙内人终于将严厉的眼光投向阿秋,此刻那眼光里却有了一丝藏得极深的温柔,叹道:“这孩子自己如今有多少麻烦重担在身,红碧你看不到吗?为何还要给她再加一桩?”
阿秋始听出话音不对来,立刻坐直身体,正色道:“师父、师伯,是否乐府发生了什么异变,需要弟子出面设法?”
薛红碧与孙内人对视一眼,孙内人见她神态坚决,知她必定要说,遂决定这个口还是自己来开。她凝重地道:“上一次的《衍世宁》演出,虽然被裴夫人刺杀打断,却仍然受到宫廷内外的一致好评。此后很多王府、官邸,甚至青楼瓦肆,都开始模仿排演,作为劝酒助兴的乐舞。”
很多事一旦在宫中开始,便会流行普及开去,前代《白纻》舞亦是如此。阿秋并不意外,但她更知孙内人要说的重点当然不是这个,遂洗耳恭听,等待下一句,因必定那才是重点。
薛红碧接口道:“建章师中,有人向陛下求赐娥须、绿珠。”
这一句出,直如五雷轰顶,阿秋被震得脸色发白,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怔怔瞧着薛红碧。
宫中当红舞伎会被选赐给重要官员和权臣,这是君臣之间示好和拉拢的重要手段,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对舞伎来说,就现实而言,一朝飞上枝头,余生衣食无忧,也算极好结局了。
前代薛红碧、胡妙容都是如此。因是御赐,受赐的权臣无论如何会给天子几分颜面,不会过分苛刻虐待,比之其他女伎妾侍已算厚遇。
但这一次的情形,显然很不同。
首先,在顾逸影响之下,谢朗从来没有赏赐女伎给人的爱好,故此大衍开国至今,从无先例。以阿秋对于谢朗顾逸的了解,即便前代王朝代代如此,他们也绝不会认为以女色笼络是合情合理,能上台面的手段。
谢朗这一代,乐府根本没有多少舞伎。并不似前代,后宫蓄积美女如云,脂粉漂腻于水,可以随意送礼。乐府舞伎,根本是为了符合宴会礼制而专门训练的歌舞人才,培养一个需花多年精力,亦耗费百姓资财,因此人数有限,是送一名少一名。
其次,求赐之人来自建章师。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统管建章师的裴元礼殁于李重毓之手,而顾逸以及谢朗,对于这个结果是默认的,否则外来的李重毓根本不可能在羽林军、城兵、戍兵重重包围的京城成功办到此事。
建章师对此绝不会毫无怨言,趁机求索舞伎的僭越之举,正是对天子谢朗敲山震虎,提出警告:军方大员,绝不是皇帝想牺牲哪个,就可以牺牲哪个的。
其实算起来,建章师与乐府舞部的恩怨,早已在阿秋以剪刀行刺黄朝安时,便已埋下。
那时阿秋带领舞伎群起而直逼黄朝安,将其刺杀并反咬一口,攀出神獒营这根线来,早就惹怒了裴夫人,更是大大折损了神獒营京中一霸的颜面。
有些人是不会管自己做的事是否丧尽天良的,若有人拦阻,他反而只觉得落了自己的面子。
求索舞伎,且是舞部最出色的舞伎,不仅给皇帝谢朗的警告,也是直接下顾逸的面子,同时报复舞部。
人人皆知,当时舞伎哄变,带头的正是阿秋,护着李重毓一路杀出京城的,也是阿秋。而阿秋出身舞伎,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