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便是拢声成线,以防外面那车夫听见。
顾逸终于露出心事重重的感觉,道:“厉无咎一向神龙无踪,居所不定,二十年曾经与我说,若想寻他,只要到浣花城最大的花市或者织锦店,报上一种花或锦的名字,自会有隐世宗弟子前来传讯。但不料如今这两个产业都入了官府之手,不知此法是否还有用。”
阿秋惘然道:“你与他不是很好的朋友么?我还以为你去过他的宗门祠堂,我们直接拜山即可。”
顾逸道:“隐世宗这个隐字的深意,便在于‘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知晓他多半就在大宛山某处高卧静修,也猜得到隐世宗的宗门大半隐于某处深谷溪畔,但山中白云生没,兼有阵法机关,他若不肯现身来见,便是走上三天也找不着他的。”
阿秋道:“那这孟珏如此谦虚好客,一定要借车于我们,师尊以为他是何意?”
顾逸此前已再三责令,不许如此称他。不过阿秋向来对顾逸尊重习惯了,向着他没大没小的时候其实并不多。此刻有事请教,便自然而然恢复了原来尊称。
面纱下见不出顾逸表情,他淡然道:“无论他是何意,我也不至于怕了他。他定要相借,便由他。”
阿秋心中不由得汗颜。顾逸向不多事,但若事找上他,以他少师之尊,自然不惧宵小,不会推三阻四。倒是她想多了。
顾逸道:“到得地方,便知情况了。”
“天工坊”处于百花潭东南侧,与“天香圃”一水相隔,相同的是异彩纷呈,五光十色,是隔着院墙栅栏亦可溢出来的云霞灿烂。
果然马车一停,立即有掌事举着灯笼自台阶上小跑下来,打躬作揖地相迎。
顾逸将帘子一挑,却没再管阿秋,径自下车。阿秋忙忙下车自后跟上。还好他脚步并不甚快,她只落后了一两步,倒也跟得上。
那掌事原有一肚子殷勤话儿要说,却在见着顾逸第一眼时,便怔了一怔,只得把那些殷勤客套试探的词都咽了回去。
开门做生意,识人是基本功。顾逸以斗笠重纱覆面,看不清他容貌,却平添神秘威严之感。面纱下的目光亦精光如电,有如实质,一扫之下,掌柜便觉得腿都有些软了,他一向惯了迎来送往的,却竟不大敢来兜搭。
但掌事心念极快,一眼便瞥见了这神秘人身后的少女,一望之下却又是一震,心想:“这姑娘的模样儿,竟连对面一园的牡丹也比下去了。”
阿秋的模样总归是比顾逸好说话一点,掌事方敢笑着上来道:“这位公子、姑娘,不知是要挑选几匹好锦呢,还是要看我们织女‘天工夜织’的盛况?小的为二位引路。”
原来天工坊与一般织坊不同,普通的织锦工坊都不对外人开放内造院,只开前面店铺由游客拣选成品锦、绣。但天工坊经历二十多年发展,本身亦成为了浣花城一处游历盛景,它所拥有的织女不但技艺为当地最精湛者,亦多为年轻且貌端庄者,不似别家多为中年及以上老妇。故而内院的百千织女挑灯夜织、云霞成匹的壮观景象,亦成本地一大特色奇景。
但亦正如那小孟尝孟珏所言,“天工夜织”也不是人人都可见,否则按照浣花城夜市人潮汹涌,灯火盛明的状况,这天工坊内造院不被挤垮才怪,且每家织锦自有一些独创的秘密技法不可外传。因此夜织之景,也就是一些特定达官贵人,或者此地主人的朋友,才有这个荣幸可以得见了。
顾逸本来直接便要提出看锦,却一眼瞥见身侧阿秋闪闪发亮的眸子,心知她多好奇,必然想看千百织机漏夜而作的节奏景象,口气放柔和道:“先去看夜织,而后选几匹绫锦。”
掌事的连声应喏,挑灯引路入内,而阿秋欢喜之极,上前牵住顾逸衣袖,低声道:“师父,你真好!”
自他变化异相至此刻,顾逸方才觉得阿秋恢复了往日对他的亲近,他瞧着她拉在自己玄色衣袖之上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沉声道:“走罢。”
阿秋仍在他耳边絮叨道:“师父,习白纻舞之后,我便很好奇,民间女子夜夜踏机杼而织丝,歌咏以尽其事,究竟是个什么样情形。”
顾逸却知她何意。入武道者,自幼所面对的世界便与凡俗不同,也就少了几分烟火喧嚣的人情。他自己亦是如此长大,但却不想她也是如此,故此当初公冶扶苏提及要他带她出来逛逛,他嘴上虽说不许,心中便记了下来,只是颇有几分恼怒:他如何待徒弟,需要公冶扶苏来教么?这人会做人是会做人,就是太会做人了些。
他心中一软,想为她解释几句,此地的织锦与吴地的白纻,虽有相似之处,并不是同一种工艺。却只见前头提灯的掌事惊诧地回过身来,满眼放光地道:“‘白纻舞’,莫非姑娘便是最近名动京城,于御前献过白纻舞的舞姬?难怪这般天仙才貌!荣幸,荣幸!”
又一叠声地向旁侧伙计道:“快去请画师来!”
阿秋于中秋宫宴献《白纻舞》,已是三个月前事。却不想到了此刻,还会在这西南富庶大城传扬开来,连这织锦工坊的掌事也听说了。她颇不习惯这般受人瞩目,立刻谦辞道:“白纻舞为群舞,舞姬众多,我只是其中之一名,无名小辈而已,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掌事的拈着胡须笑道:“不瞒姑娘说,我们这一行专做高门贵阀生意,座上客均是贵妇淑女,京城中有何新鲜纹样、奇异款式,宫廷中有何新鲜动态,多半最先流传到我们这里。《白纻舞》在前代便已大大有名,如今这一重演,又令人回忆起大桓文皇后在世时的盛况,哪怕是我们这里,只是听着,亦会生出仿若重回盛世的感想。”
又解释地道:“像姑娘这般天仙似的人物,若肯留像于本坊,后织工或以丝刻,或以针绣,那百年之后,人亦知我西南边陲之地曾有江东国色到访,亦是佳话美事一桩。”
阿秋乃刺者出身,天生的便对暴露自己形象容貌有警惕,更何况以画作传世,因在她这一行,唯有成为通缉犯才会被绘下肖像,供世人指点评论,这可并非好兆头,但掌事的一片热忱,所言亦颇为有理,她只得将求助目光投向顾逸,嘤咛道:“……公子。”
她本想叫师父,但本代白纻舞姬中有一位翩翩师尊的只有一位少师传人,若有心人再揣测一二,不难猜出她和顾逸的确实身份。
掌事的这才想起阿秋身侧尚有顾逸,热情的目光刚一投到顾逸身上便立刻变得小心翼翼:“这位是……是姑娘的什么人?”
顾逸身形纹丝不动,淡然道:“她是本人妾室。”
按常情而论,顾逸的回答算得最为合情合理,皆因阿秋既然是白纻舞姬之一,这般的与一位京中来的贵胄公子同行,便以此身份最合理,最不引人注目。
掌事的立知自己失分寸了,岂有画人家妾室容貌而不问主人之理。奈何此刻那画师已被叫来,站在门角阴影之处,亦看不大清形象。他连忙陪笑道:“这位……公子,属实冒犯了,只是尊夫人美若天仙,又是上京贵人,若不能留个影儿,小老儿觉得实在可惜。”他口中说着,便带了唏嘘。皆因瞧顾逸的模样,也是不会同意的了。
斗篷之下,顾逸却是平静地道:“不知作像需多长时间?”
那掌事受宠若惊地回答:“并不须公子和夫人等着,我们的画师善绘天下图式,过目不忘,只要公子和夫人在此间游赏之时,允许她带笔纸跟着,这一时半会之间,她便能默记于心,画出大概。至于详细的完稿绘成,却要留待日后了。”
又扬声向那暗影里道:“白画师,是不是这般?”
那隐于暗影里的白画师应声走出,正执着一笔一纸,微笑道:“正是如此。若公子、夫人不嫌弃,妾随侍在侧,不但能作图,亦可为二位解说这天工锦的工艺及来历。”
这白画师却是个女子,此便出了阿秋与顾逸二人之意外。
阿秋忍不住便抓着顾逸的衣袖摇了一摇,那意思是她不要作画留形,却听得顾逸的声音在她耳边道:“若你的容颜能为世间留下美好的念想和传说,岂非比白白老去更有意义?”
阿秋心想,说得这般好听,你为何自己这般吝惜露面人前。
白画师眉目温柔沉静,举手投足亦安闲如水,她微笑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得为夫人这般人间殊色留记,是白莳的荣幸。图成之后,必定再送一幅一模一样的到府上,以谢公子与夫人的成人之美。”
阿秋心想这画师倒很会做人,因以顾逸和她流露出的气质,回赠以寻常金银帛物都不会放在眼里,反只会视为无礼。但若赠之以她本身的肖像,则既风雅,又足见恭维。皆因为人物作图,非达官贵人不能为此,更遑论一妾室。
她同时敏锐地感到,在白画师说话之时,顾逸的凌厉目光已透过重纱,扫了这位身形窈窕,举动温柔的女画师一眼,并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一步,口中淡然道:“白画师是哪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