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这么与阿秋一照面,阿秋素来厚得可作城墙的面皮,登时红了。
以她的性子,竟并未还手反抗,就这么呆怔着瞧着他。
顾逸只知不妥,却也不知哪里不妥,一只手停在半空。
不到一瞬他就醒悟过来,自己这般的语言行动,极像是在——轻薄于她。
数个时辰前在棠梨树上偷听到的,孙内人对阿秋教训的那句诛心之言,也及时拷问进了他的良心。
“你想要顾逸帮你,可你一个孤身少女,除了色相之外,又还有什么是你拿的出来,而他又能看得上的?”
顾逸慌忙放手,手忙脚乱地将少师令自怀内再度掏出,再胡乱塞给阿秋。
“以此为凭,宫禁中各处守卫均会放行,趁天未全亮,你赶紧回棠梨乐府罢!”
端端正正的“不好”两个字,是和宫城的第一缕晨光一起,翩然降落在尚书省大门外的布告栏之中的。
那里通常会贴着尚书省每日事务,以及近期本部的大事要务公告。
在一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事务文书中,透着凝重温润墨色的,端正厚重的两个大大的“不好”,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显得非常有气势,非常夺目。
最先发现这两个字的,是尚书省的一名小吏张方。
他刚值完一夜的班,正打着呵欠走出尚书省朱红色的大门,就立时发现了布告栏上有什么不对劲。
走近一看,便发现洁白书笺上书着的“不好”二字,端端正正贴在布告栏的正中,还挡住了下边一张有关粮税的文书。
若不是那字迹一望可知法度森严,而那白色纸笺隐现纹理如山,温润如雪,小吏张方真的觉得是有人恶作剧,才会贴在这里遮拦公告。
然而,他左顾右盼,向四周环视一圈,并无可疑人踪影。
尚书省可是中央枢要机构,并非民间街头巷尾,能进得了这三重外朝之内搞恶作剧的人,怕还没投胎。
他犹豫片刻,还是想去揭下这张书笺,毕竟布告栏的整洁规范,也是归他们这些书吏管的。将它揭下来,完整地送回尚书省内,再报告上级一声,应该就不关他什么事了。
可他的手尚未触及书笺,就听得身后有人赞道:“好字!”
张方吓得手一哆嗦,差没跪地上,慌慌张张地退避出三尺之外,拱手道:“兰台令大人!”
那发出赞叹之声的,正是兰台令“生花妙笔”赵灵应赵昭容。
不过同级的官员大多称她“赵昭容”,而属下部隶便称她“兰台令大人。”
但见一袭黄衫、姿容美绝的赵昭容亭亭玉立在尚书省门口,正抱着双臂,望着那“不好”二字,一向笑意殷殷的秀美面容此刻竟难得地,带着一抹深思的表情。
在她身后,是刚在耳房刚盥洗完毕,换好官服准备上朝的公仪休,他抱着几本奏折,口中道:“劳驾,让一下。”
赵灵应侧身让出视线,却并未让出道路,微笑道:“左相大人看看,这字写得如何?”
公仪休刚在她身后听她赞了声好字,还以为是那个书吏的字入了赵灵应的眼,本朝文风颇盛,学书之人甚多,连六曹这些小吏也常私下揣摩碑帖临习。他惦记着阿秋昨夜夜战宫城,不知会在朝堂上引起何种大波,已自足足地捏了把冷汗。
如今听赵灵应问,便随口答道:“昭容法眼无差,您说是好的,那必然是好的。”
说完却不见赵灵应让路,也不见她回话,这才觉得异样,于是抬头向着赵灵应让出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之下,仿佛是青天起了个霹雳,当真是顶上走了三魂,脚底下走了七魄。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张俊脸如结了层灰冰一般,进退维谷,但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小吏张方一见这二位长官的脸色,尤其是公仪休的神色,立知这书笺上写的断不是什么好话。
他战战兢兢试探着道:“这个……想是有人恶意埋汰我们尚书省,小的,这就去把它揭下来扔掉。”
他撸起袖子上前,作势要将那纸书笺直接扯下来。可还没动手,一句话已送到他耳边,仿佛晴天一个炸雷,直劈得他七荤八素。
赵灵应凉凉地道:“那可是,少师大人的字。”
少……少师?
张方想起,难怪隐约见着眼熟。但他品秩低下,不似赵灵应般常有见到少师顾逸手写批文签字的机会,所以未能一照面就能认出。
公仪休此刻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
阿秋——昨夜才打完架,当然好不了。这字摆明是向他传讯的。
可这手笔,却的的确确是少师顾逸的。
他也认得顾逸的字。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没有人不认得少师顾逸自成一体、风格沉凝的“玉板书”。
顾逸其实写字极少,成篇文牍大多口述,由录事令丞代为起草。他们所能见到的顾逸的亲笔,大多是签名和批复。但顾逸的字,法度森严,气象端凝,看过几次便很难令人忘记。
公仪休的下一个念头便是:
她和顾逸认识?
再下一个念头则是:
顾逸知道他在尚书省?
不得不说公仪休也是思维敏捷反应极快之人,但是此刻,他无论怎样发挥他天才横溢的想象力,也无法把进宫才两天的乐府伎者阿秋,和本朝第一执政长官,威重令行的顾逸少师,能够合乎逻辑地联系起来。
对于一个爱思考的聪明人来说,逻辑无法弥合,大脑是会死机的。
公仪休此刻便是这个情况:双目无神,两眼发滞。
右相上官祐正经过辕门去上朝。
他早在辕门之外,就望见了这里的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望着本部的告示栏发呆。
一个书吏也就罢了。右相公仪休和兰台令赵昭容,那可是从来没有交集的。这两人怎么走到了一块,还同时对着告示栏发起呆来?
他想想莫不是布告栏上贴出了什么惊天大事。但又想与理不合。
若真有大事,也一定是先让他这个文官之首的左相大人先知道,才会制成文书下发张贴告示栏,岂有本末倒置之理。
心里是这般想的,但脚下却是不停往这边走来。
尚书省由左右相共议事,兰台令负责监察。公仪休和赵灵应别打算瞒着他串联。
到得上官祐看见那大大的“不好”二字,心下也是微一怔。
但他想的,自然与公仪休不同。
他想的是,顾逸并不是这般手长的人,他从来未主动插手过六部各司琐事。至于这般公开品评下级官寮的事务,那更是从所未有。
上官世家乃江左百年文官集团之首,亦是文臣集团中的一股清流。无论朝政谁掌,上官家都能历屹不倒,可见其世代积累的政治智慧和经验。
上官祐只是略一皱眉,便当即发难:“昨夜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竟令少师对我们尚书省如此不满?”
公仪休仿佛自噩梦中惊醒,与赵灵应对视一眼,两人均是神情木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二人互相盯着,在廊下批了一晚上各地发来的公文,能干出什么事情令少师不满?
上官祐一见这两个聪明人相对发傻的样子,便有些生气。都什么事啊,能把这二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毕竟都是没有根基的人,经历浅薄,经不得一点事。
他毫不放弃,循循善诱地道:“再想想,昨晚宫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少师一大早便让人送这个来,自然是怪我们未尽职守。”
又道:“我昨天黄昏离省之时,尚未见到此笺,那必然就是昨晚发生的事。”
不得不说,他亦是逻辑完善,条理清晰之人。
他这一提,公仪休和赵灵应同时想起来昨夜的事,还是公仪休先声音干涩地开口:“昨夜……宫中好像来了刺客。”
赵灵应立即反应,瞥他一眼道:“左相大人耳朵倒是很灵。”
公仪休立觉失言。假若,只是说假若,他真只是一介文臣,理论上显阳殿离这尚书省颇有点距离,那打斗的声音他是不应听见的。
所以我说“好像”嘛。而且接下来全宫城封锁搜捕,司空照虽然没有直言宫城中来了刺客,但是明眼人都晓得必然出了事。
就算他真的只是猜的,也可猜个**不离十。
上官祐眉头立时大皱,转向赵灵应:“赵昭容。”
自建章宫落成至今,历经六代王朝,宫中出现刺客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来羽林禁卫警防重重,二来有先有天机四宿,后有飞凤四卫这种高手坐镇,寻常江湖人士不到去冒这个险。
赵灵应无法回避上官祐之询,欠身禀道:“据灵应听来,昨夜显阳殿顶传来打斗之声,之后司空上将军下令封锁宫城进行搜捕,我们尚书省也被羽林军检查了好几次,并无收获。所以,有刺客这事的可能性,很大。至于确否,大概要今日上朝才能知道了。”
羽林军当时只说有要务需要戒严搜查,并未明言有刺客逃逸。想来是皇上也并未决定是否公开此事。上意未定,故赵灵应也只是含糊其辞,不明确说结论。
上官祐何等老练,一听便明,但他却并不转身去上朝,而是皱着眉头,直视着赵灵应道:“既然昭容当时疑心有刺客,为何不去亲身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