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前中书令上官谨是南朝士民心目中的传奇,那么顾逸就更像是一个神话。
因为至少上官谨的生平历历可考,他出身中原百年清流上官世家中“守墓人”传承,二十岁时经皇帝宣诏出仕,几经辗转成为大桓中书令,于南朝面临最大危机之时,最亲族后人都存于当世。
但顾逸却真如神龙天降一般,忽然便那么出现在南朝宫廷之中,自此活跃于政坛上。此前从无人听说过顾逸这个人,此后他也无亲人眷属师承可供稽考。
也因此,他没有弱点,也没有政治人物常背负的家族和姻亲负担。所有改革大刀阔斧,雷霆霹雳,也因此触动过不少门阀和地方的利益。但从来无人动他,其一是谢朗为首的谢家对他几乎无条件的支持,其二则是他本人的实力,和他背后少师御者的力量。
但阿秋没有想到的是,便连她兰陵堂的师尊万俟清,都查不出顾逸来历,身在北方边关的李重毓却能对顾逸的来历这般清楚。
她问出心中疑问,皆因她自觉所有心事,对这位义兄并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重毓也不瞒她,坦然道:“少师与我李家的交情,可上溯至我祖父一代。那时我祖父还是北地汉人中戍边的一名小小将官。”他感慨道:“少师与李家之缘,五十年前早结于大漠,并非一日两日的事。这亦是为何他既有书见招,愚兄明知冒生死之险,亦敢亲来南朝的原因。”
他再看看阿秋,笑道:“少师派你这位谪仙榜上第一名的神兵堂主来照应我,亦再度证明我没有错信他。”
而听在阿秋耳中,轰然而响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她怔怔地问道:“兄长今年贵庚?”
李重毓不知她为何忽然想起问这个,虽然诧异但也答道:“愚兄今年二十有七。”
李重毓今年二十七岁,那么顾逸与其祖父相识,至少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
那么,如今的顾逸究竟多少岁数?
想到顾逸那时于地室显现出的银发灰瞳,以及他所必须定期服用,维持炉鼎生机的“化神丹”,阿秋忽然生出不祥预感。
李重毓朝觐,《衍世宁》献国乐,这是多么大的事情,可是顾逸竟然从头至尾不曾现身,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去了哪里?
现在想来,唯一清楚的,怕只有皇帝谢朗。宸妃当时顾左右问少师何在时,谢朗不假思索便喝断了宸妃之问,似是刻意希望避免提及此事,以免引起众人注意。
阿秋再度问道:“兄长,你肯亲身涉险来建章,是因为师父他约你来。可到你此刻即将离城,都未曾见过师父罢?”
李重毓却是无所谓地洒然笑道:“我来,不只是为答应了少师,更是要亲身来报仇,并看一看南朝如今的人心。我的目的已然达到,至于少师,他无论见我或者不见,都必有他的安排。”
阿秋心中愧然。李重毓不远千里而来,以性命相托,他对顾逸的信任,倒似更在她之上了。
一阵娇笑声自前方十多丈处传来,又清又脆、字字婉啭如莺啼地道:“侯爷想见少师,也要看有没有那个命去见罢!”
阿秋和李重毓其时一边说话,脚下却不曾停步,全速向前飞掠,身侧只见披甲执火的羽林军人影重重,那些士兵却并不曾关注两人,而似接到了别的命令正忙于调动。
而此笑声传来的方向,正是内宫城大门正阳门前。
与别处火光明亮、照得如白日一般不同,理应是防卫森严、明甲执杖的正阳门口,此刻却阙然无人,连半个守门城卫的影子都没有。
不过阿秋一眼望去,便知道是为何了。
一身黄衫的御前女史,而今的南朝第一才女,前代飞凤四卫中的“生花妙笔”赵灵应,此刻正俏立门前,双手各执一支精光闪闪的判官笔,眼波流动,笑盈盈地正向他们二人瞧来。
阿秋从前曾见过赵灵应多次,却只见过她一次出手,那便是中秋宫宴上,裴萸的白虎暴起直冲御前,被宸妃一剑逼回,赵灵应的判官笔也是须臾便到,直没虎身。
单论判官笔作为暗器的那一掷,去势之凌厉,劲道之强悍,难以想象出自赵灵应那双能书锦绣文章,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前代飞凤,阿秋亲自见识,甚至动过手的已有三人。
大统领“银鞍白马”司空照,曾于显阳殿顶与阿秋激斗数十回合。
宸妃“金樽月落”李岚修,曾以一剑“修仪”,在栖梧宫隔开阿秋与“风雷斩”褚元一的拳掌缠斗。
裴夫人“素手阎罗”穆华英,却是前几日才在裴府,阿秋欲行刺裴元礼时,与她动过手。
但赵灵应与她们的不同,在于心思机巧,诡谲多变。
裴夫人穆华英虽然是她们中城府最深,最善谋篇布局者,但阿秋入裴府与她交手那一次,却是阿秋有心算无心,穆华英因心中有事,并未察觉有人在一旁窥伺探听,故而失却先机招招受制,反而误伤了裴元礼。
但赵灵应在离宫必经之地的正阳门等着,又事先遣开了守卫士兵,一副有备而来的架势,不由阿秋不心生警惕。
赵灵应的目光先是投向李重毓,而后落到阿秋身上,却登时亮了起来,似赞扬似讽刺地道:“天底下传遍的少师传人,竟然就是你这个乐府来的小丫头片子,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阿秋也不知她是夸奖是讽刺,只知她必然也认出了自己来。皆因之前在乐府与御前献舞时,都算是见过赵灵应,只那时她是众多舞伎之一,虽为班首,后又有救驾之功,却仍绝不是可和御前红人赵灵应说得上话的身份。
她谦虚地道:“兰台令大人过奖,放眼整个南朝,无论前浪后浪,谁又及得上您惊才绝艳,风华无两。”
赵灵应笑容不变,眼神微眯,道:“好会说话的小丫头。既如此,本官今日饶你不死,亦承诺今后不与你为难,回你的金陵台去吧。”
她再度看向李重毓,语气却忽然变得平淡无波:“我只要李重毓的命。”
阿秋此刻方知,赵灵应方才一番作态对她激赏,却是要分化她和李重毓二人,让李重毓失去她这个帮手,不由得失笑道:“大人要侯爷的性命,又何必忌惮我一名小小典乐在旁。”
赵灵应眼神冰冷,嗤道:“我当然不是忌惮你,而是不想与少师结梁子而已。大家同殿为臣如许年,眼见得他好不容易老树开花,收得一个徒弟,我若将他这唯一传人斩在正阳门口,怕殿上相见有些难看。”
阿秋首次见识了赵灵应的厉害,亦恍然醒悟这出宫城的第一关,为何由赵灵应在此提笔等候。
论言辩之利,心计缜密,赵灵应当为前代飞凤之首。阿秋护送李重毓一路出城,撇开她的身手不论,单一个少师传人的招牌,便使得各路人马难以下手。而她这番话恩威并施,旨在拆散阿秋与李重毓。若换了他人,挡不住她的心机口舌,这第一关不用动手,李重毓的实力便去了一半,他若落得单枪匹马,出城之途凶险必然大大增加。
李重毓带着犹豫神情,望向阿秋。他不是不知赵灵应是何人,御前第一红人,金銮殿上连谢朗都敢顶撞。若说她顾忌顾逸而不敢斩杀阿秋,那恐怕是没有的事。
天底下只有赵灵应不想杀的人,但绝对没有她不敢杀的人。
李重毓一向重情义,更不想这新结义的妹子为了自己白白在此丢了性命。
孰料阿秋却并未看他,而是微笑向前一步,道:“赵昭容一世才女之名,若当着天下人之面,陨落于正阳门口,那才是可惜。不过,这也由不得我了。”
她向前出步,寒光随之暴涨,却是顾逸驰名天下的“镂月”已经出鞘,再下一瞬,她已连人带剑,如离弦利箭般向赵灵应电射而去。
同时她口中叱道:“侯爷请先行一步,妾一了结此间事,必定立刻赶来。”
在此刻,她心中浮现的是顾逸的嘱托,上官玗琪临别前的托付。
他们既然将李重毓的安全交给了给她,必定就预料到了途中可能发生的种种事故。前飞凤的拦截,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只有像她阿秋一般,在南朝并无任何纠葛负累、历史包袱的人,才可不计其余,放手一搏。上官玗琪和顾逸都不能。
也许顾逸至今不出面,亦是不想与同殿为臣之人撕破脸面。
但阿秋心明如水,她没那么多忌讳。无论来的是何人,她只会逢山开路遇河架桥,只要将李重毓送至长江边上,弃马登舟而去,便算完成了任务。
就算她杀了赵灵应,那也只能怪赵灵应咎由自取,却不是她找到赵灵应头上去的。
赵灵应见得阿秋凌空扑来,亦是暗自吃惊。
她原本以为阿秋一个舞伎出身的小丫头,即便偶蒙顾逸青眼,得以列入门墙,亦没多长时间。以她御前第一红人的身份与本领,顾逸此刻又不在场,只需出言震吓,那还不是乖乖从命。
谁想到阿秋丝毫不买她的账,在她放出狠话之后,竟是全力攻来。她便也不由得对这小丫头刮目相看。
无论如何,尊长不在、无人撑腰的情况下,能不屈于权势,当机立断,这份胆色便在后辈中值得赞许。
赵灵应眼中欣赏之色一闪而逝,手中判官笔交迭而出,人向后倒去,以化去阿秋的攻击,手中兵器却顺势上挑,刺向阿秋的胸腹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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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生花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