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瞧她神情,如何不明白。他本就是明知故问。此刻慢条斯理道:“不要紧,我教你即可。以后便不会这般怕了。”
他竟当她是怕!——虽然,怕也确是一部分原因。但当然不是主要原因!
阿秋脸涨得通红,掌心寒冰真气运转加速,如汪洋大海般涌入他体内。
她此刻若想要他死,掌力一吐便可震碎他心脉。但她当然不想。
她只想快点冻僵或者冻晕他,好教他不要再胡言乱语。
可是顾逸毕竟是顾逸,哪里这般容易见效的。
下一瞬,她的身体已被他一手抱起,半坐起来,再度紧密无隙嵌入他怀中。
阿秋忽而再度被他身躯和体温包裹,心中极慌。但显而易见的是,顾逸的体温比之前,显是要低了许多。说明她的真气输送是有效的。而且,他的心跳亦不如之前那般迅猛狂烈,而是渐缓渐稳。
那么他此刻的乱来,并不是纯因**悸动了。
阿秋心念电转,抬眼想要看他,却被顾逸按住头。
只抬眼那一瞥之间,她仿佛瞥见顾逸瞳孔中最后一丝灰色正迅速减淡、消逝,回复为正常颜色。
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道:“下次,别再撩拨我。”
热气痒痒地直拂过她的耳朵,阿秋连耳朵根都红了。
听他意思,倒是怪她不该撩拨他。她努力回想,之前她做了什么,致使他如此……兽性大发。
转念一想,便即大窘。
是她先投入顾逸怀抱,赖上他的。主动投怀送抱,可不是撩拨。
她被他这般拥着,再不敢乱动一下。
所幸顾逸也没有再乱来。
两人就这般静静僵持,直到片刻后,阿秋终于坐不住,试探地道:“顾逸?”
顾逸并无任何回应。
阿秋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发觉顾逸已伏在她肩头,闭目睡去。
阿秋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小心地将他身体放倒,抽身出来。
这间客房里,正好还有梳妆用的铜镜。想必是为了方便她易容改装之用,墨夷明月想得也很周到。
阿秋立即坐到镜前,对镜整理头发衣裳。毕竟天亮之前,要设法回到宫中,这幅样子是没法见人的。
当她看到自己镜中鬓发松散,衣裳凌乱的模样,瞬间红了脸。
最为刺目的,是修长的颈侧,留下的宛然红痕。
若这般样子出去,定没有人会信她还是清白女儿家。
虽则她并不在乎这个,最冤枉的却是她的的确确仍是。
阿秋手忙脚乱地重新梳理头发,然后闪入屏风后,将夜行黑衣脱去,换上原本的舞衣。
一屏之隔,顾逸已在沉睡,但她仍然是快手快脚迅速脱换,生怕又惊醒了他。
舞衣是长袖交领样式,领部较高,还好正可挡去她颈侧红痕。
所幸她动作够快,因为此刻窗外的院中,正传来烈长空刻意压低的礼貌声音:
“主人,丹药已取到。”
阿秋暗自后怕,烈长空若早到得片刻,撞上他们尴尬情景,她当真没脸见人了。
顾逸在发疯,她可没疯。
顾逸端方自持,冷静严谨,天下人皆知。
烈长空或者任何人,均只会认为是她这个舞乐伎出身,不知轻重的弟子主动罢。——虽然实情也差不多。
阿秋深吁一口气,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向外束声成线道:“烈首座请进。师父他刚睡过去。”
烈长空轻捷地穿窗而入,仍是那一身毫无特色的夜行黑衣。
他才一落地,便拱手向阿秋行礼,如释重负道:“姑娘无事就好!”
他的目光向阿秋身上瞧来,随即露出显然的诧异之色。
阿秋立知情况要糟。她只忙着不要使人看出她之前窘态,慌慌更衣打扮,却忽略了一件事情:
顾逸作为她的师尊,此刻就在这里。虽然有屏风相隔,但在他在场的情况下,将内外衣裳全部换过,终究是有违礼教大防。
烈长空何等聪明之人,他目光一扫便立即收回讶色,关切道:“少师睡前可有何吩咐?”
这处客栈原是墨夷明月为阿秋此次行刺订下的临时落脚之处,顾逸过来自不可能是为了睡觉,但他却偏偏在此时睡着,这个中详情——不问也罢。
但顾逸是要在这里睡到天亮,还是此刻须将他带回去,烈长空却是不得不问的。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阿秋想起顾逸睡前最后一句“吩咐”,不由面红过耳。
那吩咐是:“以后,别再撩拨我。”
她当然不能与烈长空说这个。好在烛光之下,她面色变化想必烈长空亦看不大出。她略一沉吟,道:“师父是忽然昏迷过去的,应是内伤发作,加之这些日子一直压制身体变化的结果。”
她望向烈长空道:“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烈长空思忖片刻,断然道:“今夜裴元礼遇刺,这消息必然已然传遍各处,此刻宫中必乱,还有机会混进去。但明早之前,金陵台的一切必须恢复正常,方可不令人起疑。因此我们必须带主人回去。”
阿秋为难地道:“可师父现在这状况,我们带他入宫,无论从地面经由宫门进入,还是高空夜行,都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烈长空当机立断道:“你先行回去,能不惊动人最好。我在此陪着主人,待他醒后服下丹药,再与他一起回金陵台。”
阿秋觉得这是最好办法了,毕竟顾逸与烈长空都是身份过了明路的人,即便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回去,也绝没人敢猜他们是裴府的刺客。
而她彻夜不归,若落在明眼人眼中,便是疑点。
她答应便要起身,却又犹豫了片刻,最终向烈长空道:“师父所服用的丹药,可否给我一观?”
烈长空想是未料到她这个请求,亦怔了一瞬,最后大约想到她是顾逸的唯一传人,也实在没什么可提防她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约莫寸许高,白里透红的玉瓶,递给她道:“请看。”
阿秋接了玉瓶在手,却并未倒出其中丹药,而只是打开瓶盖,凑到瓶口轻嗅。
一嗅之下,她整个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公冶扶苏果是国手。这瓶药的气味,便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顾逸身上嗅得的气息。
如松雪之悠长,如沉水梅花之清郁。
烈长空显然也清楚此事前因后果,立即便问道:“可有问题?”
阿秋摇首,盖上瓶盖将玉瓶还他,轻声道:“至少我闻着,应无大错。”
但即便公冶扶苏也说过,他此前并未炼制过“化神丹”,绝对没有把握,按丹方炼制出来的药效便是十成十的正确无误。
烈长空想也是明白此节,眉头紧皱,叹道:“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阿秋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烈首座,师父一直服用化神丹的事情,你都清楚么?”
烈长空亦看了她一眼,似是拿不定主意该让她知道多少。
他最后道:“这是少师之事。你为何不亲自问他?”
他这一问,令阿秋又想起当初在地底密室,顾逸曾迫她吻他来交换他的秘密。她耳根发烫,却不由得实话说道:“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想知道师父的事情。”
烈长空紧盯着她道:“为何?”
阿秋抬起眼来,首次直接地面对自己的心意。
“因为我怕。”
面对烈长空困惑的眼神,阿秋只得再道:“我怕知道得越多,便只能离他越远。”
顾逸并非对她毫无感觉,却只肯收她为徒。这其间,必有他的理由。
他曾亲口对她说,他无六亲眷属,行于世间,与她结缘的唯一方式,便是收她为徒。
那时,她并未深想。
但与其说是结缘,何尝不是另一种的拒绝。
她所能想到的,便是顾逸所负的使命,或修行的功法,根本是不能与女子结情缘的。
可从顾逸释放的另一面来看,似又并不如此。
若修行的功法有禁忌,当然不可能清醒时有禁忌,魔怔时便无禁忌了。
但无论如何,师徒名分,已成为顾逸为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划定的鸿沟天堑。
她尊重顾逸的决定,这也是为何她再意乱情迷,亦死活不愿“趁他之危”。
若是她不是那么清楚他所有的事,她在心底,总还抱着一丝的幻想。
一丝等待改变的期待。
但若她知道了他的全部,知道了他不能选择她的理由,那就连喜欢他的资格,也失去了。
烈长空低头片刻,最终决定将所知和盘托出:“阿秋,主人他并非普通人。他行走于世间的时间,比你我两个人加起来还要长,或许更长。你既然已经是他的传人,即便此刻我不说,换个时候,他多半亦会将他的传承来历告知于你。”
“我此刻能告知你的便是,若按人类的寿数,他早该已尽天年。但他之所以会长留于世,是为了完成师门的愿心,据我所知,”
烈长空瞧阿秋一眼,委婉地提点道:“这亦是主人唯一活在世上的目的。”
“因此,他需定期服用化神丹,来维持自己的血肉躯体如常人般存在。若肉身受到内外创伤,有时连带心智亦会分裂。因为长久维持一种与天地造化、生老病死规律相抗衡的,清心无欲的超然状态,并非易事。”
他看一眼床上的顾逸,由衷地道:“主人是意志力惊人,才能坚持到如今。”
阿秋如遭雷噬,皆因自烈长空这番话中,至少已知道了一大半顾逸不会与她在一起的原因。
顾逸虽不是地仙,其功法却接近长生驻颜之术。不过这驻颜的代价,便是不可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