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已不自觉地环着他的腰,阖着眼皮迷糊道:“答应什么?”
“不会和别人在一起。”
顾逸的声音斩钉截铁,有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阿秋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蹭了一蹭,轻轻道:“好。”
她还似说了句什么。顾逸没听清楚,低下头附到她唇边,问道:“什么?”
阿秋再说了一遍,顾逸先是一怔,随后,漆黑如墨的眸子中浮现出一星笑意,那笑意渐渐化作涟漪,越来越大。他低声答:“好。”
阿秋睡着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
“你,也,不可以,给我找师娘。”
第一缕晨曦照亮阿秋面庞时,她便睁眼醒了。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顾逸棱角分明的面庞。他正一动不动地凝视她。
见得她醒来,淡然道:“你还能再睡会。”
清醒过来的阿秋发觉自己是倚在他怀里,双手环抱着他腰的姿势,立刻大惊失色地松手,手足并用地将自己挪离顾逸的身体,陪笑道:“师父受累了。”
同时隐约回想起来昨夜的情形。
她想跟着萧长安,坐他的船顺着御河漂流直下,漂到棠梨苑来,正好还能打个盹。
然后顾逸不让。
听说她想打盹,就这么不由分说,一路抱着她走过来棠梨了。
顾逸瞧着她火速逃离的样子,心里想你困的时候可是毫不避讳,不困了就知道要避嫌了。口中淡淡道:“小心脚下。”
阿秋被他一提醒,骇然发现脚下是重叠的乌黑檐瓦,她刚忙着爬开,险将一整块瓦踢了下去。她受惊之下立刻收足,差些儿整个人滑落下去。
却得顾逸眼明手快,立刻长臂一伸,将她捞了回来。
阿秋仰面躺在顾逸怀里,不明所以地道:“所以师父,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顾逸不动声色地道:“响屧廊的顶上。”
阿秋大惊,立刻手忙脚乱想要爬起来,道:“我,我立刻下去。”若一会被孙内人瞧见,她当真没脸做人了。
虽则这也是她自己心虚而已,孙内人根本不会爬到响屧廊顶上来瞧她的。
顾逸道:“不急。”
他似不经意地向对面望去。蜿蜒长廊水榭之下,枯木掩映芦苇丛中,泊着一只小舟,正是萧长安的那一只。
想必此刻,萧长安亦在舟中高卧。
阿秋只顺着他眼光瞧了一眼,便知其意,脸都急红了,道:“你放我起来。我,我不去找他便是。”
此刻廊下远远地已传来脚步人声,当是舞伎们已往这边来了。——舞伎练功,一贯都是鸡鸣即起,过时迟到的要打手心。
顾逸似笑非笑俯下身来,几乎贴到她面上,道:“此话当真?”
他离得如此之近,阿秋只觉得面热心跳,赶紧地道:“自然当真。”
昨夜以及今晨的顾逸,与中秋宫宴后那一晚在密室里白发银瞳的顾逸,不知怎地极为相似。
都不许她和别的男子在一起。
顾逸却仍是不动,直到水面大部分被红光映满,而远处那只小舟里传来长长的打呵欠的声音。
而廊下的人声亦越来越近。
仿若一阵三月的柔风吹起,掠过她的睫毛。
阿秋还未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上方的顾逸已长身掠起而去。
阿秋定了定神,一个倒筋斗轻盈地翻身下来,跃落回廊正中,静待其他人到来。
阿秋生平从未见过孙内人和薛红碧如此战战兢兢。
孙内人并非势利之人,一向敢与权贵抗争;而薛红碧作为当年的白纻榜首,如今的舞部副教习,更是无论过去现在,都当得上是舞部一霸。
但这二人如今,却是齐齐地心虚了,只怕比前次殿前见到皇帝,还胆怯了三分。
原因无他,皆因此刻在她两人面前一字排开,等待盘鼓舞训练的,除了舞部打头的三位舞伎阿秋、张娥须、崔绿珠,还有四个她们做梦亦想不到的人。
白衣胜雪、超逸若仙的上官大小姐玗琪,今日却难得地未负冰篁剑,而是轻身前来,独立一侧。
金冠束发,红衣似火的裴萸亦没有往日的架子,只是向两位教习一拱手,便自去上官玗琪肩下立了。
青衫出尘的萧长安今日也没有带他那标志性的紫竹箫、天机令,而是徒手而来,却是有意无意离开上官玗琪和裴萸远远地,立在另一边的屏风前。
四人中间唯独一身玄衣铁甲的小樊将军樊连城仍然戴着青铜面具,她倒是没有什么避讳的,就那么站在萧长安身侧。
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今宫城大内最亮眼的四颗新星,这一代的飞凤四卫,“白羽”、“朱凰”、“青鹞”、“玄鹰”,已然尽数奉少师顾逸之命,前来听孙内人调用。
便连阿秋,也万没有想到顾逸答应一早便可拨给孙内人的四个人,竟是这四个人。
他们不但是名动朝野的新一代少年高手,各自背后的家族、门派势力加起来亦是可以颠覆一个朝代的实力。
但细想起来,阿秋又觉自己后知后觉。当时顾逸考问于她,所有空翻、纵跃,折腰击鼓之势,她现下能否完成时,阿秋自信满满地道,不光是她可以,所有武功高手都可以,只是动作没有那么讲究好看而已。
其时她就该想到,顾逸心目中的人选,就是飞凤四卫。
有什么人比他们更能胜任既是武学高手,同时又男俊女美,长身玉立这些条件呢。
四人中若论私交,是萧长安与阿秋更为亲密。但此刻萧长安却是默立于屏前,一幅老实等候教习规训之状,并无半点逾矩言行。
倒是白衣翩然的上官玗琪一眼看见阿秋,便微笑以目光示意。阿秋回以眼光,亦觉得心头一阵温暖。
最后一次见过上官玗琪,却还是她在落玉坊左近被十三影围攻之时。巡城的上官玗琪及时赶到,以“君子剑”击退十三影者,救了她一命,此后更是半个问题也不曾问过她,便匆忙离去。
她常想,古时若有侠者,便当是上官玗琪这般。恩不言谢,义所当为。
孙内人咳了一声,略为瑟缩地道:“这位是,是西北军的小樊将军罢?”她面露为难之色,道:“小樊将军可能不知我们舞伎的规矩。舞伎须得露出面目来,皆因艺乐道讲究一个‘一身之戏在于脸’,若脸都不露,也太失礼于观者。”
西北樊门女将之名,即便是在深宫中的孙内人亦有所耳闻。她不是不敬重樊家女将的传统,只是台上戏比天大,艺乐道亦有艺乐道的规矩。上台而不摘面具,是与观众交流的基本诚意都无,乐府从无如此先例,她亦万万不敢破例。
樊连城身形微一滞,便用了极生硬的口气道:“那我不演就是。”随之便要离去。
她若要离去,没人可以拦她。就算顾逸亲自在此,也不能迫她摘下面具。
因为樊门女将的面具,是历代相传的信物,也是樊门女将永不嫁人的誓言明证。如今的永定侯樊缨,也是在十三岁那年便戴上了玄鹰面具,宣誓终身不嫁,方才成为樊家义嗣,成为了上一代永定侯的承继者。
飞凤四卫之中,上官玗琪为首座;她见樊连城要走,立刻向孙内人欠身道:“内人,少师亦说过时间紧迫,小樊将军若去,再难寻合适之人。我们共有七人,其余六人都露面,只有小樊将军戴面具,亦不算太失礼罢?”
孙内人郑重道:“请问上官大小姐,与人交接,何以为诚?拱手抱拳,为示掌中无刃,交杯歃血,为示杯中无毒。若连献舞的一众舞者都藏头露尾,又谈何热情与真诚?”
樊连城再不说话,转身便去。
她身形才动,但见红影闪动,裴萸已然伸出一臂于她身前拦住,微笑道:“樊家家规比天大,我们是知道的。但既来了御前为侍卫,凡事应以圣心为重。小樊将军不可冲动草率。”
樊连城曾于朔方军前锋营入城时,单骑阻止了朔方军与神獒营之间的冲突,将一场生死在即的干戈化为无形。
那一次亮相,再度重申了樊门女将在大衍军中的地位,是无可匹敌的,信仰般的英雄存在。
是正义之师,和平之师的象征。
但对于裴萸来说,就不是那么愉快的记忆了。
她此刻的举动,说不上算计,更算不上公报私仇。
她只是没有如上官玗琪一般,尽量帮助化解矛盾而已。
萧长安冷眼旁观,却没有任何举动。
飞凤四卫可不是舞伎,随便哪一个人都不是轻薄言语可以得罪的。
裴萸既然敢拦,樊连城亦断无不敢冲撞之理。青铜面甲下,樊连城功聚双目,握掌成拳,略带三分稚气的少女声音却是冷静道:“裴大小姐,你我无怨无仇,请你让开。”
阿秋虽然不知樊连城是飞凤四卫之中,唯一一个由顾逸提名举荐的,却心切这七鼓二盘之舞不能失败。此刻樊连城若去,最要紧的还是如上官玗琪所说,不能马上找到一个替补的人选,而时间已然紧迫,不容有失。
她再不由得多想,径自出列,向孙内人和薛红碧道:“请教师父一事,阿秋亦曾于乐府画册见古时有人带面具而舞的画像,我们这盘鼓之舞是否可以效法?”
孙内人摇头道:“那不同。那是祭祀天地神明的巫舞、傩舞,舞者是祭司或者巫师,带上面具是象征神灵降身,我们这是娱人、迎宾、飨宴之舞,若戴面具是为对宾客不敬。”
阿秋反问道:“那龟兹乐舞团的‘天宫伎乐’,难道不是神明之舞,为何却能在筵席上使用?”
薛红碧抢先答道:“他们所谓天宫伎乐,到得如今也早已世俗化了。达官贵人要看的,终究还是眼目声色之娱。只不过有了这个名目,听上去更显高尚而已。若真是天宫伎乐,哪里会在宫廷之中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