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闻言更加羞愧,族主却叹了口气道:“清清白白也好!我听闻裴元礼夫人曾为廷尉长官,是著名的‘素手阎罗’,心狠手辣,便是男儿落在她手中也是生不如死;裴元礼的女儿是如今的东宫飞凤卫,建章师中威望极高,人称‘弓槊双英’。你如与他有些首尾,事后这两个女人必然不会放过你。”
万岁闻言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南朝的女子,都这般厉害的么?”
族主似是想起某事,淡然道:“从前也不是这样。上一代的女子里,也只有一个上官皇后。这一代么,倒像是能者尽出了。若一个国家的男子能不好色,不将女子视为豢养的驴马牲畜或者财物,而视作与自己一般的人,那女子的处境自然好些。”
阿秋直觉这话题似乎令族主不快,因她立刻转换话题道:“你与裴元礼达成的协议是怎样的?”
万岁公主咬着嘴唇道:“他保我们能直入南朝宫廷,得到在皇帝跟前献舞机会,而我答应帮他刺杀阿兄。”
堂中一时寂静得连木头噼啪燃烧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阿秋正在揣摩她口中的阿兄是何人,万岁已然赶紧道:“当然,是否真的刺杀他,还由族主作主。裴元礼并不知我们与阿兄的关系,他只道我是隐月族的杀手,我们出手除去阿兄,不会牵连到他以及任何一个南朝人身上,足够干净。”
阿秋还未想出这阿兄是何人,族主已然缓缓道:“即便杀了重毓,朔方军也不会到我们手里来。北方只会更乱,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在听得“重毓”之名时,阿秋已然震惊得无以复加。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万岁公主的阿兄,竟然是李重毓。难怪李重毓会将她杂在龟兹乐舞团中,作为朝觐之礼送入南朝宫廷。
但依万岁公主和这族主的口气,便是李重毓,在她们眼中也是可以杀的,端看有没有必要而已。
万岁公主脸上再度掠过愧色,躬身道:“都是万岁无能,以乐舞伎之身进入朔方军并接近阿兄后,并没有机会可以得到军权和影响力。”
阿秋听得心中一跳。如此来说,万岁公主真正肩负的使命,与她自己相似。只不同的是,她一路走来多得顾逸、天机四宿甚至宸妃等人的照拂,但万岁公主却是孤身作战屡屡碰壁。
万岁公主应是在朔方军地位无法有突破,故而作出将自己献到南朝的决定,以希冀在外可以有所突破。
族主轻柔地道:“你记住,我要的是朔方军,而不是李重毓。只要你能完整地将朔方军献到我的面前,我并不在乎用什么方式。”
万岁公主再度打了个寒噤,道:“那么,万岁还是力图进宫得到天子宠幸,以枕边风逼得阿兄作反较好。”片刻后,又现出坚决神情道:“如若不成,在献舞时刺杀皇帝,就算不成,也会令皇帝震怒而株连阿兄,因我是他献上的人。”
族主淡然道:“那样一来,不但你活不了了,重毓也活不了了。朔方军只会四分五裂。”
她略一思忖,道:“你不若如裴元礼所愿,在其朝觐过后,返回北境途中,设局刺杀,但不必要他死,只要令其坚信是南人要他死即可。”
万岁公主点头称是,族主又意味深长地道:“其实这本就是南人愿望,我们不过顺手促成、推波助澜而已。”
阿秋此刻心中一大半肯定,那汉砖之事,和那牵机散的事,都是这位隐月族族主一手缔造出来,其目的就是要让李重毓与南朝彻底决裂,届时朔方军再无身后大江以南的南朝政权为盟友,在群敌环伺之中,只能投向胡族中的某一支请求依附。
又听得那族主叹道:“愈是不开化的蛮荒之地,女人的地位越是低下。你就算能嫁给重毓当关内侯夫人,朔方军的军权也不会到你手上。看看裴元礼,即便他死了,建章师仍有他那个‘弓槊双英’的女儿接管,这就是权力稳固传递带来的好处。”
阿秋听得不能置信地瞪大双目,顾逸已收束声线在她耳中道:“胡族有很多乖人伦的风俗,譬如兄妹娶嫁,况依我看,这二人还未必是同父同母所出。”
即便是,依那族主之意,她也未必在乎。
万岁公主声如蚊蚋地道:“万岁,万岁还想请问族主一件事。”
隐隐约约的香雾幻灭之中,那被称为族主的女子站起,并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与万岁公主极为肖似的脸,却比万岁多了几分成熟和深邃,同样深黛绿的眼睛幽幽如宝石反射凛冽光彩,充满摄人心魄的魅力。
只一瞥之间阿秋立即闭眼,避免对方因她的注视生出感应。
族主不动声色地道:“万岁你从前对我的意旨只管执行,从不多问,为何今日却多出个问题来?”
万岁公主不敢迎视其探究目光,低下头来,像经历了内心剧烈斗争,最后抬起头来道:“妙姨她……一直真心爱护我们,您又何必非要她死呢?”
族主漫不经心地道:“她是南人。”
万岁公主闻言,显出张口莫辨的神情。族主淡然道:“她不但是南人,而且是唯一一个清楚重毓身世底细的南人。她死了,重毓身世的秘密便只有我们知道了,而褚茂这些汉人将领,也一定会为重毓守口如瓶,这样他才能坐得稳李明远传下来的关内侯这个位子。”
她继续悠然道:“而且她不但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南朝皇室的牵机散之下。据说事发前后,还有南人拜访过她。你说重毓得知这个消息,会如何作想呢?”
阿秋已知万岁口中的“妙姨”必定就是胡妙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先是亡父辛苦搜罗而来,赠给南朝的汉砖在街头市井之中被人捡到,然后是唯一一个得知自己身世秘密的胡妙容竟死于牵机散毒药之下,再加上李明远将军阵亡的前仇旧恨,无论李重毓多么理智,也难以不动忿怒。
万岁公主神情犹豫,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片刻后才道:“大约因为同是乐舞伎出身的缘故,在朔方军中,她是对万岁最好的一个人。此次我们乐舞团随军南来,虽然军令严明,亦偶然有军士对姐妹们动手动脚,都是妙姨严令喝止,又让我们与她同车而坐,因此才避免了种种羞辱。”
族主闻言,神情略为松弛,道:“那她也算对得起,我当年高抬贵手饶她一命之恩了。”
她淡然道:“当年她被赐给李明远时,本来就该死的。但李明远很聪明,他知道我不会放过他,自始至终都不曾靠近她半步,一到血阳关又立刻将她送给了那个女人做婢女,她这条贱命才保了下来。”
她冷然道:“不然,就凭她是南朝皇帝赐给李明远的女人,也够在我手底死上一千回了。”
万岁公主终忍不住,开口以恳求语气道:“族主不是曾经说过,为了部族的生存,我们利用男人,男人也利用我们,彼此之间都没什么多余情分好讲吗?又为何独独对阿兄的父亲,过分苛求呢?”
阿秋已然转侧颈项以余光瞥视,以避免和那族主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现时已对隐月族这一神秘部落的作风大致有了解了,难怪她们隐姓埋名于建章,从事的产业却是卖笑为生的青楼。
但见那族主蓦然转过身去,似是不愿对上万岁公主认真的眼神。片刻之后,她才道:“那自然,是因为他不同。”
与之前倦怠生硬的语气不同,这一句里却充满了浓烈至化不开的感伤,仿佛草原上夕阳西坠,冰雪销尽后的落寞与苍凉。
她淡然道:“他是唯一一个拒绝我的人。既然他拒绝我的原因,是因为他有妻子,那么除了他妻子之外,他便不可以有其他女人,否则,我见一个杀一个。这便是我们的约定。”
万岁公主上前一步,颤声道:“可万岁亦被很多男人拒绝过,我从不觉得有必要限制他们交往女人,也没那个兴趣去管。”
族主怔了半晌,略带自嘲地笑道:“所以你看,还是因为他不同。”
万岁公主忽然轻声道:“我想知道,在族主心中,我和阿兄也会是不同的吗?”
其实此刻的阿秋很明白她的心情。大概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师兄们,在某一个尚孺慕尊长,崇拜权力的年龄里,都想过问师父:在您的心中,我会是特别的吗?
那是成长岁月里对认可的渴望。
只是后来,他们是否足够特别,已不需要任何人认证。兰陵堂三大堂鼎足而立,神兵堂主“荆轲”阿秋夜挑十三州震惊整个南朝,“玉面留侯”公仪休位居朝廷左相,“长夜飞鹰”墨夷明月垄断大江南北水运陆运。
对感情的渴望转化为对自身冷静的价值审视。
有用,自然是特别的。无用,这一问也是多余。
故此,他们谁都不曾问过师父这个问题,只是彼此友爱之余,亦暗暗地较着劲。
阿秋忽然很想知道,族主会如何答万岁公主这个问题。万岁公主又凭何而敢问族主这个问题。毕竟一个屡屡失败,全凭自称的流亡公主,和手握重兵,坐镇一方的关内侯李重毓,无论自哪方面看都没有可比性。
族主那与万岁公主极为相似的面容隐没在烟雾袅袅之中,她的声音亦变得虚无遥远。
却带着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悲伤与清醒。
她轻柔地道:“这个问题,等到你坐上我这个位子的那天,你就会明白了。”
顾逸忽然在阿秋耳边轻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