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内人面现犹豫之色。
自始至终,阿秋身上有她无比欣赏的聪明通透,果决坚忍,这也是她放心将舞部交给阿秋的原因。
即便战事再起,她相信阿秋有能力保着舞部。而她自己终究老了,年华渐去,身形日渐佝偻,不再是当年那个意志坚决,可以只身担当时世动乱的少女孙辞。
胡妙容的离世令她心碎。
而听到的那些流言更令她心怀忐忑。
只有经历过战乱的人,才知道战争的可怕。
但阿秋的挽留,并非如寻常妇孺般声泪俱下以情动人,却准确的命中了她的心意。
她半生都在乐府,亦曾在艺乐道苦心孤诣。若说人生有何奢望,无非尽展所学,将自己一生的积累传递下去,在舞台上焕发光彩,与盛世一同欢笑歌行。
虽然只于中秋宫宴上仅见过天子谢朗一面,联系谢朗这些年的作为,便不难知他是明君。东宫谢迢,一曲《文王操》温厚谦永,也是可堪寄厚望的未来明主。
无论是宸妃、赵昭容,还是新一代人才中她见过的上官大小姐,萧长安,都是英才俊发,令人可以放心托付之人。
更何况,还有万民拥戴的,少师顾逸。
大衍仍是新生气象,若气数未尽,当可再延续南朝盛世。
若如此,乐府便还需要她。
显然在来之前,薛红碧必然就苦劝过孙内人了。此刻见孙内人神情犹豫,薛红碧立刻便苦口婆心地道:“孙辞,乐府如今百废待兴,拨云见日,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你别扔下我们一走了之。”
阿秋更言辞恳切道:“师父,舞部不能没有你。”
孙内人刚要回答,已有一个沉稳清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衍此刻,便需要薛、孙两位教习,为了国家的长久和平出一份力。”
顾逸的出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
薛红碧与孙内人,是万没想到竟能在这一室之内,与南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师,同时是她们的顶头上司太常寺卿顾逸,觑面相逢。
阿秋则是没有料到,散朝后的顾逸,会愿意来参与她们的讨论。她在金陵台接待孙内人和薛红碧来访,自然瞒不过顾逸。但顾逸一向能少见一个人便绝不会多见,上次连公冶扶苏来访他都是直接无视。他竟然进入这里并接口她们的话题,着实令阿秋吃惊不小。
顾逸的目光掠过薛红碧、孙内人,最终落到阿秋身上。他缓缓道:“今日殿前,接到四卫之中‘青鹞’萧长安的军报,关内侯将带随身三百精卫,于七日之内渡江抵京。”
即便连军事一窍不通的孙内人和薛红碧,闻得此讯亦悚动。
关内侯的朔方军作为大衍的北方屏障,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上一次的关内侯朝觐,已然是二十多年前事,其情形她们都还记得。
因为正是为了迎接当时的关内侯李明远,宫廷乐府才在上官皇后指点之下,排出了《白纻》这出具汉地独特风韵的清商乐舞。这源于宫廷的新舞,立刻风靡了大江南北,成为一时新声。而薛红碧和孙内人,更一跃而成当朝首席舞伎。
薛红碧向来泼辣能干,反应敏捷,她立刻便道:“是否迎接关内侯的国宴上,需要舞部献舞?”
顾逸颔首道:“薛教习猜得极准。是如此,但不仅是如此。”
他面对三名女子疑惑的目光,道:“关内侯上次进献的龟兹乐舞团至今仍在驿馆,你们是否都已知晓此事?”
两位教习点头,她们在乐府,亦多有耳闻。本朝乐府人丁不兴,机构比之前代亦精简不少,天子有意将这支乐舞团吸收入乐府的事,她们也曾听说过。
但她们并未觉得特别,因为在她们少年时,乐府最为兴旺繁盛的时代,宫中一共有十部乐,汉地清商仅是其中之一而已,其余九部都是胡乐舞。
学习、吸纳和创新他族歌舞,亦是大国文明昌盛、文化开放的象征。
唯有亲身到访过驿馆,亦会见过万岁公主的阿秋,立觉不妙。她一想到那狡诈叵测的万岁公主,立觉得这支乐舞团是个潜在威胁,只不知何时爆发而已。
顾逸道:“应关内侯所请,那龟兹乐舞团会在国宴上献上她们最为拿手的《天宫伎乐》,而我大衍所献之舞,至少应能与其平分秋色,不能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否则,在文化上和人心向背上,南朝便不啻已先输了一阵。
至少在数百年间,南朝被视为汉家王朝正统,被视为中原文化真正的传承者,所以即便退居江东,亦一直得到无论南北汉族势力的好感和支持。
在李重毓之前的朔方军是如此,西南边陲的樊家军也是如此。
而文化优越性的外在形式,就是礼制乐舞。形式的华美隆重,意境的庄严肃穆,都是文化血统令人信服的证据。
孙内人立时皱眉,道:“斗舞非比武,如何区分高下优胜?”
她一句话立刻问到了关键处。
乐舞之高下,不像刀来枪往,生死胜负一眼可决。有人爱俗,有人爱雅,百姓喜欢热闹繁华,而南朝士族喜爱清雅。最简单的来说,一支六十四人的舞,和一支只有一名舞者的独舞,孰优孰劣,这其中就有诸多复杂考量。
但若比的是武艺,一般就是六十四人的赢定了。
孙内人所顾虑的,便是如此。她从前多见胡部乐舞,其场面盛大、姿容艳丽,服饰华美,欢脱活泼,以及——性感动人,若论佐宴娱人的妙处,当在清商乐舞之上。
否则先代乐府十部乐中,也不会胡乐占据九部,而清商只占其一了。
清商是直到上官皇后编《白纻》,才有了脱颖而出的机会。
故此,身为伎者的孙内人对上官皇后,着实有一份深刻的感激之情。
是《白纻》,令她得以在当时环肥燕瘦各擅胜场的乐府得以脱颖而出,得着了被看见的机会。
虽然她并不希图于此,但作为舞者的人生终于得着了圆满。
在场的三个乐府人都在静等顾逸的回答。
无论阿秋还是薛红碧,都是舞艺道的魁首,深知孙内人这一问的份量。
顾逸深深看向孙内人,轻轻吐出七个字;
“得人心者为胜。”
阿秋三人先是愕然,随后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顾逸这一答虽与乐道无关,却是切中肯綮。
无论是怎样形式,多少人数,何种风格,一切用于展示的艺术,最终的要义,都是虏获人心。
而什么是人心?这一支舞所要得到的,又是怎样的人心?
顾逸再度将目光投向阿秋,轻声却坚定地道:“阿秋,去取那两块砖来。”
当“千秋万岁”“单于和亲”两块汉砖完整呈现于孙、薛二人眼前时,两人的第一反应均是屏住呼吸,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顾逸当时所见,只觉得砖上画像线条流畅,造型古朴,他生平见帛画砖画亦多,倒并未觉得这两块石上画像有特别可令惊叹的地方。
他于自己不知之事,向来不摆架子,当即动问道:“两位教习可是看到了什么特异之事?”
阿秋从前虽然也看过这两块画像石上图形,却并未往深里想。直到顾逸此次指出,要求她们设法复原这砖上所画的舞蹈,她才自这个角度来一看究竟。
只瞥了一眼,她心中震撼亦是无以复加。
孙内人已经肃容拱手道:“禀少师,这是汉乐舞之中的‘七盘二鼓’之舞,如今早已失传。”
她顾不得冒渎古物,以手指划过画像上阴刻阳线,一一道:“这一舞姿为著名的‘折腰翘袖’,但其折腰之功已近柔术,下一瞬这名舞者须纯凭旁腰之力反振而起,踏盘甩出长袖。”
她又指下一人像道:“此人单足飞凌于鼓面,整个身体却已倾斜出鼓面范畴,身体与长袖连绵形成倾势,将坠未坠,形成奇妙的反重势之效果,似停顿于虚空,显示出极高的重心控制技巧。”
她再道:“足下为盘,为鼓,对于落地点的控制和力度都有精准要求,使踏足立身皆成节奏。且其飞纵腾跃,摩地扶旋,均对平衡、进退、跳跃的身体能力有极高要求。”
她急急说完,最后道:“难怪,它会失传。”
阿秋与顾逸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然之色。
越难的技艺,越容易失传。因为每一代能做到完整做到这些要求的人,本就屈指可数。再加以战乱,兵灾,时世,一代无人承继,则从此断绝,而后世便只能于画像上想象其风姿了。
七盘二鼓之舞,是舞蹈与杂技的结合演绎,早已超出了寻常舞蹈的范畴。
薛红碧亦苦笑道:“纯以身体控制能力而论,舞部目前能完成这些动作的,怕只有阿秋、张娥须,崔绿珠三人。”
顾逸沉声道:“龟兹乐舞团有二十四人,我们如想取胜,至少需多少人?”
孙内人早已心中筹算过,应声而道:“至少七人。”
此刻人数贵精不贵多,但太少亦压不住场面。
阿秋问道:“二位教习可否上阵?”
孙内人与薛红碧均摇头,苦笑道:“并非我等舍不下老脸,而是年龄增长后,体力与筋骨柔韧都达不到这种接近极限的要求了。在我们全盛时期或可一试,但如今是万万不能。万一在演出时闪了腰,或者收不住身形摔了,那才真是丢我朝颜面。”
阿秋打消此念,稍停须臾又道:“我还想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