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也只是三块画像石当中,其中一块的一半而已。
阿秋抬头,凝视安道陵道:“若这画像石仍在宫中,安公觉得最可能的地方是在哪里?”
安道陵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上官皇后生前所居的栖梧宫。无论皇后生前身后,那里一直是被皇宫当作半个藏书馆的,因为皇后才华卓然,见识广博,又最喜金石、铜器,书画,故只要有这类型的东西,都是优先送往栖梧宫去。更何况,这画像石本就是李将军赠与她的。”
阿秋猝听此语,不由得为之愣怔。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曾两度夜访的栖梧宫,竟然就是那位名动两京二代的大桓文皇后,上官琰秀曾经的居所。
怪道当时就感觉,那里宏伟华丽,但像一间大的书房,更多过像宫眷起居之所。
也难怪,白纻舞的舞姿绘像,会在栖梧宫中。因为《白纻》本就是上官皇后所编创,原始舞姿设计图稿存在栖梧宫中,亦是理应所当。
阿秋立时道:“安公此刻可否与我一起,去栖梧宫走一趟?”
安道陵苦笑道:“我很想和你一起去,但却受誓言束缚,不能靠近栖梧宫。因此,你恐怕得自己去了。”
阿秋抵达栖梧宫时,已是天黑时分。
安公不能同她一起来,称是受誓言束缚,不由得令她想到钟离无妍,当时孙内人请钟离无妍同台竞秀,亦被钟离无妍婉辞,理由也如出一辙,她虽为舞部之人,却受誓言束缚,不能再登台亮相。
天机四宿虽隐于宫中,却似各自仍受某种誓言束缚,各有一定的出入范围。
月亮自云层中露出半面,将美丽的姿彩洒入人间。
远近树影湖泊,亭桥回廊在月色下尽皆展露无遗。
栖梧宫仍然静无声息,仿佛自她上次到访之后,便从来无人来过。
阿秋扬声道:“元一姑姑,阿秋来了。”
天机四宿中的褚元一长期镇守此废宫,阿秋若不出声招呼,怕她误会有敌来犯,若突然动起手来,现在的她可不是元一的对手。
但这次凭她怎样招呼,栖梧宫内并无人回应。
阿秋心想大概褚元一也不是时时刻刻守在这里的,便径自举步而入。
知道此处便是上官皇后生前的居所之后,再经过庭院中那块被土草掩没了一半的“栖梧废宫”牌匾,阿秋的脚步便略滞了一滞。
其上字迹鲜红如血,犹如昨日新题。目光一扫之下,犹能感觉到那题字者的狂懑愤怒。
再联系起安公那句“天下还有哪一位皇后,会令无论外族本族,边塞中土,俱都倾心于其风度懿范。她唯一不能得着的,却是……”,阿秋的心中忽增加了沉重。
原来即便尊贵如皇后,又拥有那般令人羡慕的才情和风度,亦有人如此这般的憎恨她。
譬如这次放出的这一波流言,虽然是针对李重毓的南下朝觐,却也把上官皇后抹黑成了一个傲慢虚伪的南朝高门仕女形象。
这传言大约在南朝人中间,尤其是曾与皇后有过接触的人中,是不会有人信的。
那么这流言就是特地送给李重毓听的了。
乐见李重毓与南朝彻底决裂的,大约不出北羌以及其他诸胡。
裴元礼也有可能。
但他终究出身南朝世家门阀,应该不会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抹黑上官皇后的形象。
毕竟上官家的君子剑仍在,百年上官也仍然是长江以南第一门阀。
阿秋进入主殿,望着浩瀚如烟海,落满烟尘、从地直通天的满墙书架,一时间生出无从查起的有心无力之感。
除去一眼可辨的书册画轴类,放眼望去,以匣奁锦盒木盒盛装封印的物事不下千余件,均整齐有序地摆在架上。
可若要一一拆开来看,只怕得拆上三天三夜。而且事后还需一一按原样装回,才是对古物应有的尊重。
除非回去禀报顾逸,出动乐府和史署的文书吏,加派人手来登记稽查。但这样以来,势必会将事情闹大。若结果证明是古砖已然丢失,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阿秋颓然坐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幽森沙哑的老妪声音在一个书架后闷闷响起道:“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发愁?”
阿秋惊得几乎跳起来,却辨认出这是褚元一的声音,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抱怨道:“姑姑,我在外面叫你好多声,都不回答我,原来却在这里!”
书架后的褚元一似伸了个懒腰,道:“年纪大了睡得早。再说你那叫门的声音,大约也不比一只猫儿大,我没听见罢了。”
阿秋为之语塞,想到自己此刻武功已失,无法似从前般传音入密,而且栖梧宫乃宫中禁地,她当时确实也不敢大声叫喊,褚元一竟在这主殿中高卧,听不见也属正常。
阿秋转过书架后,拉着褚元一的手道:“姑姑,这些时日不见,你可好?”她心中忽然有些发酸。
在宫中,人人皆有秘密。而唯独对着心智已然不全的褚元一,阿秋没有任何压力。
无论是刺者,是舞伎,是女官还是别的什么,无论她离开多久,元一姑姑始终只当她是记忆里的小阿秋,也只当她昨日刚离开,今日便回来了。
褚元一独目怜爱地瞧着她,口中却生硬地道:“有什么好不好的,到这把年纪不死就算好了。你这是又到哪里去玩了,倒是没玩一身泥回来,也还干净。”
阿秋啼笑皆非,她都这般大了,怎会玩一身泥?但也不揭破,由着褚元一将她从上至下地拍了几下灰土。实则因为要来乐府,她身上穿的是女官服色,比褚元一那身破破烂烂,要干净多了。
阿秋陪着褚元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片刻,想起自己此行目的,问道:“姑姑在这宫里可见过砖?”
褚元一一愣,道:“这里可不到处是砖。你看那地上铺的、砌台阶的,不都是砖。刻花的也有,烧着字样的也有。你若要,我挖几块给你便是。”说着竟真的要动手。
阿秋又感动又好笑,连忙阻止道:“不是这些。是……”她想了想,用手在空中比划出大致大小,不确定地道:“应该有三块。上面有字,而且画着跳舞的人形。”
这三块画像石入宫,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就算自那时起褚元一一直在栖梧宫,毕竟宫中琐务繁多,千头万绪,她恐怕也未必记得这件事了,阿秋亦没抱什么希望。
谁知褚元一一听得她问,独目之中瞬间光芒大盛,立刻道:“我记得!那是熙元五年秋天的事情!是有三块画像石砖,自乐府被送过来。那时收贮在……”
她用力地敲敲脑袋,道:“我记起来了,随我来吧!”
阿秋完全没有料到,以褚元一现时的脑子,竟然能记得二十年前入栖梧宫的三块汉砖,而且清楚记得年份时节。
她心下虽然疑惑,却仍是跟着褚元一,来到殿右侧最角落、隐藏得最好的一个木架上,瞧着褚元一拉过梯子,身手敏捷地爬到了高处,在最上面一格里翻找。
阿秋眼睁睁地瞧着,心中自然极希望褚元一当真能找到那三块汉砖,眼下这麻烦就不攻自破了。
若汉砖真的贮藏在这里的话,若是她自己动手来找,真的须将全殿的书架都翻天覆地般的翻找一遍,才能找到。
梯子上的褚元一轻声道:“小心接着。”
然后,便是一卷东西向阿秋砸了下来。阿秋来不及想,忙伸手接住。
直到接完,她才想起后怕。幸好褚元一扔下来的,是一卷画轴之类的东西,重量甚轻。若她扔下来的是一个盛放那三块汉砖的大木盒,以她此刻失去武功的身手,可不得将她砸出个好歹来?
她连忙向上道:“姑姑,找到砖了你别扔下来,我爬上去接。这会我接不住,会摔碎的。”
褚元一印象中,一时当她是个孩子,一时又当她是大人,因此阿秋说接不住,褚元一也并未有半分觉得不对,只道:“你且打开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阿秋有些糊涂。她说的是三块汉砖,怎么会是一个卷轴?但褚元一如此说,她便也依言先吹去其上的尘土,然后展开。
就着月光一看之下,她便明白了,这是安道陵那份拓本同样的内容。就连一旁安道陵以清峻楷书题写的释文、标注的日期都如出一辙。其上正是那三块砖的拓印画面,并“千秋万岁、单于和亲、与天同侍”三行吉语行文。
想必当时安道陵制作了两份,一份留于乐府造册贮存,作为乐史资料,另一份就随着这汉砖原物送到了栖梧宫来。
阿秋点头道:“就是这三块砖。姑姑可曾见过原物?”
褚元一昂首道:“自然见过。当时这砖和这卷轴,交来栖梧宫后就是由我登记入库的。我一看,便认得上面是安师兄的字。唉,我这才晓得,他改了名字,又做了宦官。所以这些年避着不见,也不能怪他了……”
褚元一语气至此,忽然陷入深深的寂寥。
阿秋忽然明白,褚元一之所以会特别记得这三块砖,却不是因为这砖有何稀奇,而是这砖和卷轴,带来了她这四十年隐于宫中,从此相忘于人海的,故人的音讯。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足够一个人刻意隐姓埋名,觑面不识,所求或者只是相忘于江湖的淡泊与平静。
她不由得想起临行前,安道陵苦笑说过的“栖梧宫,我受誓言所束缚,不能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