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袭华美灿烂犹如星夜,间隔深碧、墨绿、青蓝、闪金的窄袖交领胡服长裙在阿秋面前徐徐绽开时,阿秋吃惊得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衣裳。其上纹理繁复,闪耀着金线刺绣的佩斯利花纹。收腰束身,而腰部以下裙袂重叠交错,静止时流线型垂直坠下,行走时便如花朵绽开。
阿秋出来时为免不必要麻烦,带上了帏帽遮掩容貌,此刻为了试衣裳,自须脱去帏帽露出真容。那羯族掌柜见着她的容貌,已然双眼发亮,赞不绝口。
他操着不甚熟练的汉语道:“这‘金雀霓裳’是鄙号远自波斯采购而来,乃是皇宫中的绣娘绣女特制的,仅此一件。若不是少师要,也不舍得拿出来。”
此刻他们所在,却是一间极其气派的大商号的后堂。阿秋随着顾逸进来时,却见这店与其他店不同,并无喧嚣客人,直到顾逸打出某种特定手势,才有伙计立即将他们接到后堂来,掌柜立刻匆匆出迎。
阿秋虽于女红不甚了然,却也看得出来绣制精巧,细节一丝不苟,且整体裁剪浑然一体,腰间收束,窄肩长袖,将她的秀美窈窕身形展露无遗,却又不流于俗。
顾逸只瞧了一眼,便道:“还缺一套珠宝。”
羯族掌柜忙不迭地道:“出门右转第三间。”又神秘地低声道:“那家高昌人的商行前天新到了一套蓝绿宝石的金饰,那些石头已然价值不菲,又得最好的金匠加工打造,那掌柜悄摸留着都不敢给人过眼,大概就是为少师这般的贵客准备的。”
顾逸立时起身结账带阿秋离开。
只余那羯族老板摸着花白胡须,啧啧道:“与少师做生意多少年,以往买卖都是战马弓箭,这倒是第一次见他为姑娘挥金如土。罕见,罕见。”
伙计附和道:“您也不见那姑娘多美,明明是汉人,身量一点也不输给胡姬,金雀霓裳穿她身上也不白给。”
羯族老板颔首表示同意,叹息道:“宝剑赠壮士,罗衫配美人。这美人嘛,与少师却也很相配。”
戴上宝饰的阿秋在珠宝行一众伙计、掌柜不绝于耳的赞美惊羡声中,几乎如坠云中雾里。她随着顾逸走出商行大门,被夜风一吹,方才觉得清醒了些。
阿秋瞧着手臂上、胸前翠光闪烁的珠链颈饰,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幸好戴了帷帽出来,不然这会怕是没法平安回去。”
帷帽上的长纱遮住了她几乎大半个身子,因此并不会露出珠宝与衣饰上的金绣。
顾逸一边游目四顾,一边不着痕迹地,以手臂替她挡着不断挤压过来的人群,口中道:“西市如今是两股势力在管,明面上的一半归建章师的神獒营,暗面上的一半归你二师兄的刑风堂。这两股势力均极强横,彼此相持之下,市面因此还算太平。你就算带着这些珠宝在路上走,在西市内也是安全的。”
阿秋听着自己身上珠翠碰撞的清响,感受着行走时纱裙柔软掠起的涟漪,忽然道:“顾逸。”
顾逸虽然留神四周动静,却仍对她的反应极为敏感,听她这声叫他,比平时要小声许多,不由得回过头看她,口中道:“什么事?”
此刻阿秋也正掀起帷帽下的面纱看他,一张极为美丽生动的花容半隐于薄雾轻纱之下,但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非常之亮,专注瞧着他,朱唇轻启,做出口型道:“谢谢你。”
顾逸立即地低了头,只将她往身侧再拉近些许,淡然道:“日后不要再将什么酒肆胡姬的额间花、公冶家的废枝当作宝贝一般送人了。”
他刚说完,想起阿秋或听不到,只得再俯下身,在她耳畔隔着轻纱,加重语气又说了一次。
面纱内,阿秋的脸早红了,嗫嚅着小声道:“除了你,我也没送过别人。”其实,她行走江湖这些年,也不认识几个人,更遑论有交情,这是刺者这一职业的特殊之处。
顾逸内功深湛,耳力极佳,面纱内阿秋的声音虽小,却是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他耳中。自阿秋角度望去,却见他原本刚毅的侧颜线条都软化了少许,声音仍然一成不变的稳稳道:“那便好。”
又道:“你还想要什么?”
阿秋本来其实于身外之物毫无所谓,今日得了一套衣饰已然极其满足。她转动眼睛想了想,忽而雀跃地拉着顾逸的手道:“你是不是也很少逛街?我想去看看古玩。”
她既得了顾逸所赠的衣饰,便想要回报于他,想到那额间花和废枝,应连这套衣裳首饰的零头都不够,亦暗自汗颜。
她在金陵台大致观察下来,便知顾逸品味简朴高古,寻常富贵闲丽之器入不了他眼,于是想去淘一二件上代古器,青铜辟邪,或玉虎之类,给他做个案头镇纸也好。
顾逸若功聚双目,阿秋面上那层轻纱断阻止不了他视线。他瞥了她一眼,便以为明白了她的想法,淡然道:“若论古兵器,恐怕没有地方能出你神兵堂之右,你身为神兵堂主,恐怕自小是泡在名兵古刃里长大的,又何必再去这种地方碰运气?”
阿秋笑而不答,之前一直是挽着他臂间,尚有衣裳相隔,此刻心情极好,直接拉住他手,头也不回地往人群中最热闹的地方一头扎去。
顾逸无法,只得跟了进去。他心中想的却是,这街边地摊上,又怎会有货真价实的前代古物。不过阿秋好歹是刺秦令主,古兵器见过那么多,总该不会被打眼吧?
若是她看中什么,被摊主信口开河地一顿忽悠要买,那他可就骑虎难下了。
名震天下的少师顾逸,竟被路边摊贩诓了买假古玩,他只要想想便觉得如芒在背。
果不其然,阿秋刚挤过去,那三缕鼠须的看摊老头立即两目发光地凑上来,满面热情笑容地招呼道:“这位姑娘,这位公子,老朽这摊上的物件可都是件件包真,都是老朽亲自搜罗而来,姑娘看上什么,尽管开价!”
阿秋的面纱虽挡了容貌,她一弯腰侧身已露出腰下闪金叠翠的百褶裙裾,且她身形娉婷,身后的顾逸虽只着一身简朴黑衣,亦是身材高颀英挺不群,望之如一双神仙璧人。
那老头子何等眼力,一看便知必定是建章城里哪家官宦世家的公子要哄佳人欢心,这类主儿一般都是既无眼力不辨真假,为博红颜一笑钱又给得大方。这般肥羊岂可当面错过。
阿秋只是略一扫过他摊上诸般竹木牙角青铜之物,随即目光落在一把“汉剑”上,她先拿起来掂量,又试着抽出,但见锋刃如雪,毫光鉴人,确是把不错的剑,只不过是否汉代的,就严重值得商榷了。
那老头先是略露诧异,因没想到这少女看举止风度是世家闺秀、名门淑女,却连簪环书画之类看也不看一眼,而竟对他摊上品相最好的这把剑感兴趣。
但多一转念,又立刻明白了:看这少女身后的黑衣公子,他虽未配剑,双目却是精光电闪,举手投足法度森然,他南来北往的各路人也见多了,猜出这公子必然是练过几手的。
建章城中权贵子弟,亦不少人为附庸风雅舞刀弄枪,在西市也属常见。
这少女看剑,必定不是为自己,而是要送给身后这意中人的。
做他们这类走江湖的生意,不比有信誉的坐地商铺,因本来货物就没什么特别出奇,最讲究察言观色看人卖货的本领。若是下错了说辞,看错了主顾,那是一件都卖不掉的。
这老头立时满脸堆笑地道:“姑娘好眼光,这汉剑却是老朽祖传的,北方逃难时千辛万苦带了出来,那时候全身上下穷得铜板都没几个,也不敢辜负了先人这把剑,牢牢地绑在腰间,乘船渡江都不敢忘的。”
他目光再向顾逸一扫,带笑道:“只是老朽又不习武也无功名,留着也是可惜了。配这位公子却是极佳,汉剑华贵厚重,堪配王侯,公子将来必定仕途一帆风顺,青云直上。”
他这一番感慨表白,当真情真意切,令人唏嘘。
顾逸听得这老头说“牢牢绑在腰间”,登时眉头大皱,他素有洁癖,恨不得立时自阿秋手中抢下来丢开。再听说这剑竟适合送他,一向稳重的他整个脸色都变了。
若是少师顾逸不佩镂月,不携玉衡,而是携着这一眼假的“汉剑”招摇过市,他不成全天下的人的笑柄才怪!
偏生阿秋竟似还很有兴趣的样子。难不成她武功失了,眼也瞎了?
阿秋听老头如此说,却掂起剑来,再度掣出剑身端详一二,始笑道:“您方才说这剑是您祖上所传,怎地剑身却錾着‘冠军侯霍去病’这六个字?难不成您竟然是冠军侯后人,那可真是失敬。”
此时人皆知西汉冠军侯霍去病二十一岁即病逝,更无嫡传后裔存世。这老头原以为这花枝一般的姑娘于兵器自然一窍不通,好糊弄得很。猝不及防下满脸涨红,期期艾艾地道:“那,那想必是老朽年纪大,记错了,不,不是这一把。”
顾逸方才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不动声色道:“这条街这个样子的剑,我估计大约不下二三十来把,还有飞将军李广的,车骑将军窦宪的。你要喜欢,我们可以再找个官更大的,岂不兆头更好?”
老头一听便急了,粗着嗓子道:“爷,冠军侯的官不小了!您年纪轻,能做到他那份上已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