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而空旷的殿堂。
黑洞洞的廊柱一望无尽。
阿秋感觉到自己身下是冰凉的石头,以及滑腻的青苔。
只能僵直地躺着,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凭意识,她直觉是某处废弃的宫殿。
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在一片黑暗之中,缓缓游动着冰冷的生气。
冰凉滑腻的触感,浓厚的黏液,还有粗糙的鳞片。
缓缓盘绕过她的身躯。
两只眼睛碧莹莹的闪着光。
她惊惧得发不出声音。
世界忽亮,如潮涌入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睛。
一个清峻威严,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自远处响起:“烛龙,退下。”
那头怪物迅速退却,消失于黑暗中。
门口夕阳刺眼的光线中,踉跄走进一个身形孤傲、散着长发的男子。
他扶着墙,蹒跚而入。仿佛是受了不轻的伤。
然而,他还是低头将她抱了起来。
这人的怀抱很温暖。
虽然他身上缠着冰冷的锁链。
衣衫也很破败。
但却有种淡淡的甘苦香韵。
她好奇地抬起头。
于是看到了此生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一张脸。
马车的帘子挑起,薄暮的一线亮光直照到阿秋眼睛里。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似是从惊吓中醒来。
与她坐一起的少女是一名琵琶伎。方才正是此女挑起帘子,向外观看。
这少女热心地道:“我们已经入宫半个时辰了。现在是自内城门往乐府所在的棠梨苑去。还有好长一段路,你已睡了大半天了。”
刚刚自梦中惊醒,身外一切都觉得陌生无比,阿秋本能眯起双目,如电亮起,直看向那少女眼睛里去。
口中问道:“这竟是去乐府的路?”
那少女被她唬了一跳,还好乐伎惯于表演,多见场面。
她并未被吓住,而是嗔怪地道:“当然。不然你以为是去哪里?”
又疑问地道:“难道你不是参加乐府甄选的乐伎?”
她的目光随之落到阿秋手中的黄袱锦囊上。
那锦囊形状扁圆却不长,以她自幼走江湖的见多识广,竟看不出是什么乐器。
阿秋登时醒觉,收回目光,微笑道:“谢谢姐姐提醒,方才打盹梦魇着了,竟不知自己在哪里。”
在进宫待选的途中,竟然做了这么可怕的一个梦。
这究竟是个好兆头,还是个坏兆头呢?
她总觉得梦里的情景,处处真实至极。
那条名为“烛龙”的大蛇,连同那个神秘的男子,都是真实的存在。
真实得如同她现在眼睛里所看到的棠梨乐府。
处处古树参天,衰草迷离。
锈蚀的仙鹤烛台里,仿佛还滴着前朝歌人流下的泪珠。
只是为什么,从不软弱的自己,一进宫就会开始做梦呢?
有阿秋和琵琶伎打破了沉寂,车厢里开始有了交谈。
其他少女或忧心于选不上,或忧虑于选上便要离开家人父母。
当然这些烦恼都与阿秋无关。
阿秋还真不是,专为这场乐府招考而来。
她的一双手修长似玉、关节玲珑,却不是为了握笛箫而生。
谁也想不到,仅仅在三个月之前,这还是一双执掌战国名器“刺秦”、拨动天下风云的手。
兰陵堂中白衣客,惊绝榜上第一名。
阿秋是天下刺客总堂——兰陵堂的神兵堂主,刺客“荆轲”是她的代号。
百万军中,有夺帅之能。穿州过府,如入无人之境。
南朝境内,从来无人得知“荆轲”是女子。
因见过“荆轲”的人,首级均已被她珍而重之,以蜡封后寄回总堂。
只是最近一次,逸走了一人。
那人是一位年轻高手,呼吸悠长,内力深厚,奉朝廷之令来官府办事。
阿秋于府邸中割下那昏官首级,越空而出时,被那人自空拦截。
仅一照面之间,阿秋匕首连环闪击,将那人迫得落荒而逃。
逃也罢了,可是居然真让他逃走成功了。
阿秋未露面目,可是已露身形。
自那时起,兰陵堂神兵堂主荆轲,原是一名少女的流言(其实是真相),便开始在各道上传播。
师父万俟清听她描述逸走那人的身法路数后,断然道:“你遇上的是少师御者。”
少师御者,是大衍境内一支神秘的力量。
与兰陵堂类似,其构成者散布四方,三教九流,各行各业。
区别在于,这支力量只听命于本朝开国第一人,少师顾逸。
至于少师顾逸,他是一个本朝至今没有人能解开的谜,亦是兰陵堂之外的另一个神话。
万俟清当机立断,令阿秋急流勇退,不再行刺。
阿秋当时便眨着一双美目道:“我们需要怕少师顾逸吗?”
万俟清失笑道:“你是否认为,打得过他便不必怕他?”
阿秋垂头不语,心中却显然是这般想的。
万俟清怜爱地看着这个最小徒儿,断然地道:“顾逸可能是南朝第一高手,且不说你是否打得过他,和他这种人打生打死实无必要。”
阿秋道:“那如何是有必要?”
万俟清道:“最上者,收他为你所用,令其甘受驱策。若不成,去其权势,令其身败名裂。这比杀了他要令他难过一千一万倍。最下者,才是杀了他。”
“不过这人威望太高,若是陨于你手,徒令你成为万民公敌,而他即便死了,也还是百姓心目中再造社稷的英雄。因此我说,和他打生打死属实毫无必要。”
马车停下,是已达目的地。
棠梨苑原本是前朝安置乐府近千名乐工、乐伎的地方。
因苑中有野生古树数十株,春天时棠梨花开时烂漫如雪,飘洒无垠而得名。
回廊下的一线宫灯,依次亮起,闪烁不定。
宫中乐府的乐正与诸执事,已安坐于廊下,等待甄选这一批乐伎。
用则留,不用则去。
乐伎们一字排开,乐正开始按册点名。
“河阳苏氏。”
是方才车上坐阿秋身边的琵琶伎。她慌慌地上去,开始弹奏。
阿秋的思绪,亦暂时地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之中。
琵琶伎刚弹出第一乐句,阿秋立即竖起了耳朵。
那声音清楚而美妙,指法娴熟,是从小苦练过的成果。
阿秋陡然觉得肩上压力变重。
没想到,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乐伎都能弹得如此好。
如果这一行人,都是这种素质,那么她能不能在宫中留下,就成问题了。
毕竟,她之前一直拿的是匕首。
到如今,只学了三个月的乐器而已。
论熟练,无论如何也难以比过练了十多年的人。
被点到名字的乐伎,一个接一个的出来应试。
越到后面的人,越放松,发挥得也越来越好。
乐府重振,这些人全部是自全国各地官伎、私营乐班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
都是举国最优秀,最有前途的音乐人才。
虽然间或因紧张有凝涩,却都是极高水准。
听着他们流畅自如的演奏,阿秋心中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最聪明的人,都不亲自杀人。他让别人为他动手。”
入宫之前,师父如是说。
争夺天下,也许是人类最残酷的游戏。
“你要开始学习,使用匕首之外的东西。”
“那是什么?”
师父沉吟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现在,我要你入宫为我杀一个人。”
阿秋问:“这个人,难杀吗?”
师父又笑了:“杀起来不难。难在,你不能亲手杀他。”
“你要让他死在别人手上。这样,你才好顺利地顶替掉他的位置。"
阿秋朱唇轻吐:“这个人是谁?”
师父轻描淡写地道:“当今皇帝,谢朗。”
比之暗杀一个皇帝,制造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要难多了。
因此师父,也是很佩服少师顾逸,那个一手制造了大衍天下的人。
毕竟这是师父十年之前,没有做到的事情。
“兰陵,石氏?”乐正点到这个名字,抬眼扫向余下几人。
白衣如雪的阿秋,持锦袱而出,眉眼已恢复了笑意盈盈。
只有细看,才能察觉她的眼底并无笑意。
“叫什么名字?”这乐正姓黄,阴柔的嗓音细细浮在空气里。
阿秋眼角余光一瞥,便觉得黄乐正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异常惊艳的光一闪而逝。
如吐着信子的毒蛇。
大概,因为自己是现场所有舞乐伎生中最年轻貌美的一个。
师父曾警告过自己。
乐工舞伎是卑贱者,而此行中人亦是三教九流良莠不齐。
“妾小字阿秋。”阿秋眼波流动,毫不畏惧地迎上黄乐正打量她的眼神。
“为何入乐府?”黄乐正一边问着,却一边快速地扫过名册上备注的小字。
这些舞乐伎生的名字下,其实都会注明来处。
如某州某县乐籍,又或者某年某月因罪充官。
很快,黄乐正给出了答案:“石氏挽秋,前朝仙韶苑乐师石长卿之女。”
他像是对阿秋的底细有了了解,胸有成竹地道:“因此,你是前朝时流佚出宫的旧乐户。”
先朝乐府盛时,乐府师、工、伎过万,仙韶院为乐府第一品,院中诸人时常伴御驾与皇后左右,备受宠信,煊赫一时。
得入仙韶院者,于乐艺一道皆可称国手。
不过,那也是过去式了。
目前,这枝自前朝繁华之中,遗落下来的金缕花的命运,就把握在自己手上。
要攀折,也只是伸个手的功夫。
黄乐正心中有了数,白净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所学何艺,奏来。”
阿秋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将玉笛缓缓掣出锦囊。
听到“石长卿”之名而不为所动,想必这黄乐正在这乐府之中,也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根基。
先朝白衣胜雪,玄鸟面具的仙韶院乐师石长卿,曾是惊艳了一个时代的人物。
他曾备受先代皇帝、皇后宠信,常伴御驾左右,以南箫度羌曲,开一代音声之气象。
是前朝乐府无人不知的曲中圣手。
黄乐正打量她的眼神,直白而不加任何掩饰。
便像打量一道菜,一件新奇的玩意儿一般。
这群十几岁的乐伎,纵然技艺有过人之处,在新贵如他眼中,也不过是道菜而已。
上给贵人们的菜,可供他晋身之用。
阿秋将当通体雪白的玉笛完全掣出,似笑非笑地看着黄朝安。
黄乐正的目光本是笑吟吟地粘在她身上的,这时忽然变了脸。
他只看了玉笛一眼,便双目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张原本白皙光滑的脸,渐渐涨作猪肝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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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棠梨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