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身量纤弱的女冠,来到开景帝前面,跪下秉道:“小道静玄,叩拜吾皇万福万寿。”
“抬起头来。”
静玄直起身,微微抬头,开景帝细细打量了片刻。
像,太像了,眉眼口鼻,无一处没有他那先皇储长姊姬平的影子,只是与长姊犀利精明的眼神不同,这小女道此刻满眼怯懦,一脸懵懂无知。
在她看到那穿黄袍的男人打量自己时,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这位圣人年约四旬,倒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狠毒狰狞,甚至还有几分和蔼可亲,想来权力最能美化恶人,叫人看不清其本来面目。
“你今年多大了?可有俗家名字?”
她将头低下:“回圣人,小道今年十七岁,自记事起就在观中,是以未有俗家名姓。”
开景帝听罢不禁摇头长叹,姬平的这遗孤,也是他不久前才获悉踪迹的,据他所知,此女出生时有道士相看,说其命中带克,于皇储不利,所以满月之后就被抱去了蜀中道观。
姬平被废去世后,他曾派人前往蜀中探寻,找了这些年,才发现原来这遗孤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自从收到这个消息,当年跟随他谋夺皇位的近臣一个个不断进言,请他不要心软留下祸根,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正好需要这么一位适龄公主前去和亲,何况自己已稳坐皇位十余年,这么一个羸弱孤女,能把他怎么样呢?
想到和亲,他又不由得回想起数日前两仪殿的不愉快来,姒皇后见到国书,怒不可遏,又见他似乎有应允和亲之意,更是火冒三丈,于是当着宫人,就在殿中闹开了。
她指着开景帝的鼻子骂道:“说什么为了黎民苍生,圣旨是你下的,是你执意临阵换将,致使前线溃败,仗也是那大将军败的,凭什么把我女儿送在里面?你若果真为了黎民,就下罪己诏,脱了这身龙袍,立时三刻传位于太子,自己去给那柔然老可汗牵马为虜,我就敬你有种!输也输得有些骨气!男儿家没本事,就拿女儿来填赔,算什么东西?别指望我说出好话来!”
姒皇后言语犀利,怼得他哑口无言,只是怒道:“疯妇!疯妇!”
除姒皇后外,也有不少朝臣对此事表示反对,说圣人送亲女出降和亲,实在有失上朝颜面。
而今日,这么一位合适的替代品出现在面前,这可真是上天眷顾。
他坐在上面出神半晌,下面众人亦不敢出声,良久后他才回过神来,说道:“平身罢,来,过来让朕细瞧瞧。”
静玄只得站起身来,在宫人引领下走到御座边,在宫人搬来的鼓凳上坐了。
开景帝又端详她片刻,才缓缓说道:“你本名叫做姬婴,你的母亲,是朕的长姊,可惜她当年一朝错了主意,被废黜后又自家焚了园子,一家百十余口人命丧火海,实在令人痛心。”
说到这里,他言语之中,竟还带了些哽咽之声,若非她知道当年逼宫之事,都险些被感动了,但见开景帝表演得如此卖力,她也只得陪了几点眼泪,舅姪两个对坐涕零。
这时,有个近侍宫官适时地在一旁轻声安慰道:“圣人也不必如此难过了,好在如今先长公主还留了血脉在世,她在天有灵,也当欣慰了。”
先长公主,这是他登基后为姬平后改的称号,自那以后,满朝上下皆不许再提“先皇储”三个字。
开景帝擦了擦眼泪,点头道:“也算是能弥补朕一点骨肉之情,只是这道观之中如此清苦,朕见之甚痛,怎能令宗室血脉流落在外?传朕口谕,鹤栖观女冠静玄,即日还俗,恢复本名姬婴,加封为昭文公主。”
静玄听说,忙起身再度跪拜:“小道自幼长于山野,实在难担公主称号,惶恐之至,还请圣人收回成命,让小道就在观中了却残生吧!”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还带些紧张颤抖,开景帝弯腰扶她起来,见她满面惊慌,如同一头受惊的小鹿,更加深信她事先的确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遂又多了几分轻视,笑道:“朕既已寻着了你,没有还叫你在外吃苦的理,随朕回宫吧,哪里有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倒要留在观中忍受辛劳的?莫要叫朕于心不安。”
这时那宫官赶忙领了一众宫人,到静玄脚前跪下拜道:“俾子等参见昭文公主!”
见她惶惶不安地受了礼,开景帝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说完又看向殿外,“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今日就随朕回宫吧。”
息念在一旁听了这话,走出来拜道:“圣人容禀,贫道等实不知小观中竟有天家血脉在内,未能照顾好公主,还望圣人恕罪,小观愿开坛为公主祈福相送,请圣人容小观尽一尽心意,再接公主回宫。”
开景帝想了想,若今日一来就将姬婴带走,也显得有些过于急迫,非天家礼仪,还容易落人话柄。于是他转头让一旁宫官查了查近期吉日,那宫官叫来后面伺候的小宫人,打开携带的锦匣,取出历书看了一回,禀道:“回圣人,三日后是个吉日。”
“好,那容你们在观内道别,三日后朕派仪仗车驾前来接公主回宫。”
息念再次附身拜道:“贫道叩谢天恩,感激不尽,近日又听闻圣人要在初一日打醮,为边疆祈福,小观感慕圣人不忍起兵戈的爱民之心,愿奉上三十斤降真香,聊表敬意。”
漠北战败一事,开景帝近日时常听朝臣们提起,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内容无外乎争论与批判,从无人体谅起他的难处,今日听这道长说他有“不忍起兵戈的爱民之心”,十分舒坦,遂点头说道:“兵戈不详,道长能这样体谅实是难得,朕瞧这道观不大,三十斤香想必也需耗费许多人力,有心了。”
说完他又下了口谕,令鹤栖观专为初一打醮筹备三十斤降真香,并命人从原要给太虚观的赏赐里分出一笔银子来,赏给鹤栖观。
按市面价格算,这些钱买一百斤降真香都绰绰有余了,又有圣谕在上,太虚观原来开口要的那些香,自然也不必应承了。
息念又带着众女冠一起叩谢了皇恩,开景帝随后吩咐身边的近侍宫人,要挑几个人留在观中服侍昭文公主,静玄再度起身推辞,只说观中生活已经习惯,实在无需人服侍,何况也没有多余的住处安置宫人。
开景帝只得作罢,仅留了一支禁军队伍,在观外日夜守护公主安全,又同静玄嘱咐了两句话,才缓缓起驾回宫。
等送走御驾,天也黑了,观中众人虽然对于静玄突然成为公主都感到十分意外,但毕竟出家之人,看淡世俗名利与离别,所以并未引起热烈议论,皆各自散去。
只有小师妹静千很是难过,她与静玄自小一处长大,总是形影不离,忽然要分别,怎不伤心?
等众人都离开正殿,她才走过来拉住静玄,眼中噙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真的一定要去皇宫里吗?”
她看着静千,拍拍她的手:“圣旨已下,自然是一定要去了。”
“那你带了我一起去。”
“用什么由头带你呢?”
“我给你当丫鬟。”
“可你不是丫鬟,你是我师妹呀。”
静千叹了一口气:“深宫高墙里,纵有荣华富贵,一定也比观中苦多了,你一个人去,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怎么是个了局。”
她方才也虑到这里,只是眼下自己对皇宫内的事一点也不了解,真正是两眼一抹黑,前途渺茫,所以更不愿带上静千一起涉险。
于是她笑着搂过静千的肩膀:“那你就在观中替我早晚祝祷,等我有一天站稳脚跟了,再接你过去享福,你看好不好?”
被她这样一逗,静千也笑了,擦擦眼泪:“我可不是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
她两个说笑着离开正殿,往后房走去,到房门口时,静玄抬头看了看月亮,想起今日开景帝临行前,身边近侍提了一嘴,说当年母亲送她入道,是因为她命中带克,于母亲不利。
想到这里,她眉间微蹙,心里有些难过,师娘从前只同她讲过母亲遭难一节事,至于为什么一出生就将自己送走,却从未提起。
“难道果然因我之故,害得一家遭难不成?”
她在庭院中发了许久的愣,直到静千拉她的手才回过神来,遂同她一起进屋,准备开始打点行李,预备三日后进京。
观中生活一向清苦,随身也没几样东西,她四处看了看,发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将些已收起来的冬日厚衣服打点了一下。
正忙着,忽听有个小女冠在外叫门,她起身走过来开门,见是她师娘息尘身边的一位小道童。
那小道童低声说道:“观主回来了,叫师姊往东小偏殿去一趟。”
东小偏殿,那是她祭奠母亲的地方。
这章应该叫“舅姪初相见,对坐飚哭戏,全是技巧,没有感情。”
[1]“舅姪”,舅舅对应的称呼是外甥,但作者本人不大喜欢“外甥”这俩个字,所以改成了姪,舅姪叔姪,女称姪女,男称姪男,属于一些特殊设定,特此说明。
[2]“虜”,古义为俘虏,本文中用于代替“奴”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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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朝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