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暂时将你的风池穴封锁,有些话我要对你说。”再度恢复意识,卫风仰躺在干草堆上,只见沈诏仍坐得端正,手中握着一封信,俯视着他言辞平静。
地牢内灯火幽暗,不知更漏几何,沈诏英俊的面容上不沾任何颓靡之色,毒酒已在牢门内,一旁显然使用过的砚台干涸了几滴墨迹。
“是殿下让你前来替我赴死的吧?告诉他,我不同意。”
“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同样重要。”
他的话语颇为冷清,如同夜雨敲打屋檐窗瓦,也令卫风心生迷茫。
“卫风,你不用替我去死,你可以替我活下去。好好辅佐殿下,殿下心中其实并没有那么无情。”
“我死后,叫殿下莫要替我伸冤,切勿冲动,安心等几年,将来做个明君。”
“皇上恨毒了沈家,只有我安心赴死,卫国公府才能保全一世清名与平安,殿下将来也能不带一丝污名地顺利登位。”
“父母之恩,君臣之情,也算不亏不欠。”
“只是,我唯独对不起阿凤。”
说到这句时,沈诏的唇角终于泛出一抹苦笑,眸光中闪过不舍。
“你代我转告殿下,表兄求他,替我照顾好严大娘子。”
“还有别的话,都在信中了。你交给他,放心,他不会治你的罪的。”
重要的嘱咐依次说完,沈诏将信封上写有“子渊亲启”字样的信递给卫风,而后取来毒酒,在他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从容服下。
卫风动弹不得,亦不能出声惊动旁人,眼泪无声地自眼角落下。
暗卫自幼便历经严酷的训练,时刻将断情绝爱铭记于心,卫风早已不记得上一次情绪崩溃的时间。
饮完毒酒,沈诏解开卫风身上的穴位,阖上双目,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世子,世子……”卫风低声哽咽。
不过几息的功夫,沈诏便再无呼吸。
手脚恢复自由的卫风将他的身子好生放平,跪在地上深深叩首三下。
他颤抖的双手将自己出现过的痕迹收拾干净,把一切恢复原样后,同出现时一样悄然地离开地牢。
在夜幕与破晓交替之前疾行,卫风感受到泪水被冷风吹过后,似刀剑般割在脸上的痛感。
他的任务失败了。
回到东宫,卫风拭去面上泪痕。先前未用完的易容工具也有了新的用途,为他修整仪表,面见太子。
裴臻此时仍未安寝,就坐在栖鸾殿院中的石桌旁。
石桌旁栽了一棵桂花树,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味道,时不时有花瓣飘落至他肩头。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卫风一步步走近的身影,一语不发。
“扑通”一声,卫风跪在他身前。
“殿下,世子不肯与属下替换身份,将属下打晕……服毒身故……这是世子留给殿下的信。”卫风话音滞涩,欲要取出一直藏在怀中的信件。
“你再说一遍,表兄如何了?”裴臻的声音出奇平静。
“世子,服毒身故了。”卫风停下动作,颤抖道。
裴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
而后他俯下身子,单手迅疾地擒住卫风的下巴,不带一丝手软地抬起:“你再说一遍表兄如何了?”
“殿,殿下……”卫风下巴被扼住向上,呼吸有些艰难。
“孤让你再说一遍!”裴臻猛地松开手,卫风整张脸偏到一旁,仿若被他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已经彻底失去冷静,盯着卫风的目光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对于卫风而言,这是场无声的酷刑,他恨不能立刻在裴臻面前以死谢罪,但一想到沈诏的话,又觉得不该慢待沈诏为他留下的一条命。
裴臻此时也是这般想法,他低估了表兄的正直,低估了承安帝的疯狂,也高估了自己。
他恨卫风没能换出沈诏,更恨自己的自负,白白丢掉沈诏的性命。
“世子还留下什么话了?”再度开口,裴臻声音沙哑。
卫风低头将沈诏的交代一五一十地复述,而后递出信件,依旧不敢抬头:“剩下的,世子说都在此封信上了。”
又隔了阵沉默,裴臻才接过信。
他疲惫地阖上双目,没有继续发怒,只淡淡道了句:“你下去吧。”
“是。”卫风不敢再惊扰裴臻,退下时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
打开信封,沈诏死前绝笔一笔一画映入裴臻的眼帘。
“子渊,看到这封信时,想来表兄已不在人世,请不要怪罪卫风,他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属下,此番赴死,是我自己的决定……”
信中所言与卫风的转述类似,只是读到后面,大半篇幅几乎都是关于一名女子的。
沈诏于信上写——
“子渊,此番行前我已与母亲父亲道过别,他们完全尊重我的决定。”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表嫂,阿凤。”
“你知道的,我与阿凤定亲了,婚期原本还很急。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事关女子**,子渊莫怪。”
“先前在秋宴上,其实是阿凤救了我,若非她,怕是那时我便要落下个亵渎后妃的罪名。从此污了卫国公府的门楣。”
“阿凤腹中已有我的骨肉,世间宗法对女子贯来苛刻,卫国公府不能出面,我不能死后还要拘束她的一生。”
“表兄对不起阿凤,如今只得厚颜向子渊寻一处庇护,求你,替表兄护她一世无虞。”
“我们三人也算是自幼便有交情,阿凤性子刚烈,你知道的。我怕她冲动做傻事,表兄恳请子渊,千万替表兄看顾好她。”
“子渊也是,你要没有瑕疵地得偿所愿,冲动不值得。”
“阿凤她喜欢西北,喜欢在广阔的天地间骑马、高歌,有你庇护,想来定能如愿得到自在。”
“将来若她再有了心爱之人,望子渊替我为她送嫁,我这些年得到的封赏都留给她作嫁妆。”
“阿凤能得到幸福,表兄也死而无憾了。”
“子渊,莫要为我难过,人生一世或许早有定数。百年之后,我们都会重逢。”
“沈诏敬上,望君珍重。”
将信上的每字每句都收入心底,裴臻只觉浑身都失去了力气。
他情愿天再也不要亮起来,恨不得拖下所有人为表兄陪葬。
为什么?为什么?他反复诘问自己。
上次这般绝望,是他十二岁那年,躲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后死在承安帝怀中,未留下只言片语。
他曾经发过重誓,再也不要眼看着至亲受害而无能为力,可九年过去,为数不多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记忆中的沈诏总是包容的,沈皇后没有故去以前,承安帝还未完全暴露出真面目,裴臻常去卫国公府拜访。
那时候卫国公沈庭教他们习武,备受宠爱的裴臻总想着赢过沈诏,出招不管不顾。
沈诏总是笑意盈盈地化解,并不像宫中侍从那般一味恭维,赢了也未表现出得意,而是耐心地与他拆解一招一式。
他没有亲兄长,沈诏就是他的兄长。
“阿兄,母后……子渊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裴臻喃喃自语。
在眼泪落下沾湿信纸之前,他将信妥善收回信封,放入胸口衣襟处。
阿玉醒来时发现裴臻不在身侧,以为他出去晨练了。
相处多日,她也算了解他的作息习性。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天未亮便起来换衣,她睡眼惺忪地准备一道起身,被他拦了下来。
他说:“孤去晨练,过后直接去早朝,你睡着就好。”
以往阿玉都是继续沉沉睡去,今日不知怎的,自发醒来后格外精神,仿佛昨晚终于领会了采阳补阴。
不愿打扰应绮等人,阿玉学着裴臻,自己轻手轻脚地下床换衣,她有些好奇晨练是什么样子。
外面静悄悄的,并无她所以为的晨练应有的动静,疑惑间行至门口,只见裴臻背对着她坐在庭院中的桂花树下。
右眼皮轻轻跳了跳,阿玉觉得他此时好似有些不对劲。迈出殿门的脚停了下来,她有些踌躇。
“玉儿,过来。”
阿玉刚到殿门口,裴臻就发现她了,他已对她的气息了如指掌,仿佛天然就有感应。
“是。”阿玉按下疑问,依言上前。
“闭上眼睛,不要看孤。”
走至裴臻身旁,正要来到他身前,却听他沉闷地开口。
他的声音也不太对劲,阿玉停下脚步,心中划过一抹猜想,又觉得不切实际。
殿下怎么会哭呢?
听他的话闭上眼睛,下一瞬,阿玉就被他拦腰抱到腿上。
“殿下?”阿玉声音微颤,很难不想起初次侍寝的场景。
略带凉意的手指覆在她阖着的眼眸上,裴臻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很快心中那一点旎思便消散殆尽,阿玉感受到裴臻将头埋在她的颈间,灼热的湿润不断侵入她脖颈处的肌肤与衣衫。
阿玉难以置信方才的猜测竟然成真,心中万分震颤。
殿下竟然真的哭了?她睡着后发生了何事?
各种疑问萦绕在脑海中,阿玉数次想要开口,却觉得打磨好的言语在这样的时刻似乎没有意义。
阿玉想,其实她也不会安慰人,她只能回抱住他,试图拍拍他宽阔的背脊,无声地向他告知她在这里。
裴臻将她抱得更紧了。
天光乍亮。
……
天亮后,裴臻将阿玉抱回房中,自己前去洗漱、上朝。
阿玉全程都没有再睁眼,回到床上后又睡了一阵。
再次醒来,便见应绮端来洗漱的托盘,神情悲切。
“娘娘,卫国公府挂白幡了。”
阿玉:可惜,好人不长命。
太子:孤这个祸害遗千年,对吗?
阿玉:你自己对号入座的,不关我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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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