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活的这个世界不正常。
偶尔会看到稻草堆里跳出来一个白衣□□,或者半夜能听到屋顶上传来跑步的声音。有的时候会遇到当街杀人的□□,奇怪的是身边的人只是散开,片刻之后就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踩过尸体。
我最喜欢的那处瞭望台,最近也被一个□□占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帮人的存在感这么高,哪里都有他们。
我爬上去的时候,养的那只吃里扒外的鹰正停在□□的手臂上。
他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只是凭直觉认为他在看我,实际上他的上半部分脸被藏在兜帽里,看不到眼睛。
“这是我的鹰。”我强调道。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是断的。
他没说话,背对着我一抖手臂,鹰飞了起来,盘旋在半空,就在我的视线停留在那只叛徒鹰身上时,他忽然张开双臂,直直向前倒去。
“喂!”我想冲上去拉住他,但晚了一步,他掉了下去。
我向下看,正下方是一堆草垛。
好吧。
看来他并不是要自杀。
2、
那个□□最近总是站在瞭望台上,有时候是蹲着。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的鹰彻底叛变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教条,反正我们家是信基督的。上帝告诉过我们,不可劫掠他人财物。
所以这个□□是真的很可恶。他不但抢走了我的瞭望台,还抢走了我当儿子养的鹰。
我本想奉行教义,忍让他,但我只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忍无可忍是很正常的。于是我就爬到瞭望台上宣布自己的主权:
“离那只鹰远点!还有离开这里!”
他看上去心情不好,不是像往常一样蹲着或站着,而是坐在伸出瞭望台的木架上,两条腿危险地垂着。
他的右边肩膀上停着我的鹰。然后他头也没回:
“这里不属于你。”
“但也不属于你!”
“阿泰尔。”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个名字。
我只觉得火冒三丈:
“不要随便给我的鹰取名字!”
他沉默了一下,背对着我答道:
“这是我的名字。”
“……鹰?”
我忽然神奇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解释,其实是因为他的名字就是鹰,所以才会对鹰有好感。
他开始说话,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有人感激伤害自己的人?”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想的只是,这个人的声线像集市里的井水,清澈又冷冽。但水流的声音非常细长和缠绵,他的话音却果断又干脆。
可就算如此,我也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好在他也没想让我思考这么艰深的问题,根本没有征求我意见的意思。
我强烈要求他把我的鹰还给我,但是那个叛徒鹰在啄了我一口之后飞走了。
那之后我有很久都没见到他,也没见到我的鹰。
我悲伤地想,我的鹰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跑了。
3、
那之后我有很久都没见到他。
久到当我发现瞭望台上多了一个人时,第一反应是□□都喜欢抢别人家的瞭望台吗?
直到我看到了那只离家出走的鹰。
“是你。”
我站在他身后辨认了许久,才依稀记起了这个后脑勺和兜帽的形状。
我已经不再是小豆丁一样的年纪,面对童年的夺鹰之仇已经能够淡然处之。
于是,我非常淡定地告诉他:
“嘿,小偷,要么把我的鹰还给我,要么跟我决斗。”
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兜帽下的眼睛被藏在阴影里,我只能看到他生了胡茬的下巴和有些干裂的嘴唇。
然后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勾了起来:
“好啊。来决斗吧。”
那一瞬间我想把自己说过的话吃掉。
敌我差距如此悬殊,看体型他明显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而我——摆脱了小豆丁的阶段,却依然处于雌雄莫辨的少年期。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小子,记住,不是所有人都会容忍挑衅。”
他走过我身边,用手按了按我的脑袋,用“这个瓜熟了“的手法拍了拍,等我转过头,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只叛徒鹰好像知道他在哪一样,不带犹豫地飞远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人再也不要出现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城里的医生被杀了。第二次则是隔壁的警卫长。第三次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大人物。
就好像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带来骚乱和动荡。
4、
在我成年生日的那一天,第四次,他出现了。
死的是我的父母。
我没有在现场,只是听别人谈论的只言片语,得知是刺客杀了他们。
我疯了一样地跑到瞭望台上,想找到那个刺客。
我知道断指的含义,可我没有警告别人,也没有泄露他的秘密,尽管他抢了我的鹰。
也许小时候的我只会觉得这只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但长大后,当我明白了只有一种人的左手无名指是断的时候,我就应该从背后杀了他。
我该杀了他的。
瞭望台上谁都不在。没有鹰,也没有他。
我在风里哭得撕心裂肺,反正这里足够高,谁也看不到我丢人的惨样。
肩膀突然一沉,我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了那只鹰。
“你这个叛徒!”
我不知是在气他、还是在气我自己,把它挥开了。
城里警铃一直在响,全城都在搜捕那名刺客,鹰在这里,那么他应该也在附近。
我心中充溢着陌生的仇恨和杀意,我甚至愿意用我自己的生命去换那个刺客的死亡——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去他的教条,我要他死。
我用力抹了抹眼泪,试图找到他的踪迹,但就如同所有狡猾的刺客一样,他就像溶入了夜色,无影无踪。
“你出来!”我吼道,“我们来决斗!阿泰尔——!”
他那一晚没有出现。
而我的鹰,也没有再飞走。
5、
当我有了孩子之后,我渐渐从那个黑暗的夜晚走了出来。但不幸仿佛永远如影随形,丈夫染病去世,我只能跟女儿相依为命。
我告诉自己的女儿,不要接近有断指的人。
我的女儿非常懂事,她有一天向我报告说,瞭望台上发现了一个有断指的人。
我揣着小刀爬上了暌违的瞭望台。就算违反教义,我也决心为父母报仇。
那个刺客背对着我,站在当年那块伸出去的木板上。我的鹰褪了一次羽毛和利爪,稳稳地停在我肩上。
“你的父母是圣殿骑士。”
他知道我在身后。声音还是如以前一样清冷,但多了点人情味。
“可他们从未作恶。”我从怀里掏出小刀。
“你确实可以这么想。”他不置可否,转过身来。
我稍微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脸,这个人比之前沧桑了一点,已经蓄起了胡子,但依然看不清眼睛。
“我们决斗吧。”我亮出小刀,“我跟你们这些卑劣的刺客不一样,永远不会从背后去杀死自己的敌人。”
他没有说话,左手弹出袖剑:
“你没有听进我的忠告。不是所有人都会容忍挑衅。”
我上前一步挥出小刀,他向后一仰,却离开了木板,直直向下坠去。
“不要逃,你这个懦夫——!”
我从木板上一跃而下,在空中抓住了他。
他的兜帽被我扯落,我看到了他有一双猫一样的黄色眼睛。
下一刻我们就一起砸到了稻草堆里。
等我好不容易爬出来的时候,四周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
我的鹰在上空盘旋。
6、
有的仇恨无主,便会从别的渠道宣泄。
我开始为圣殿骑士工作。虽然我依然恪守教义,从不杀人,但我明白,在我为越来越多的圣殿骑士治好伤口时,我被列为刺客组织的目标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大。
我的护卫杀死了第一个来杀我的刺客,接着活捉了第二个,但第二个很快自尽了。
我迟早会等来他的,也会等来我们两个各自的结局。
在父母死后第十年,我在自己的卧室里看到了那个身影。
他出现在我床边,单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在月光下扬起银光。
我拉响了床头的警铃,接着胸口一疼,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缓慢。这次,我清晰地看到了名为阿泰尔的刺客那双黄色的眼睛,我突然觉得那双眼不像是猫那么可爱的生物,而是沙漠里的毒蛇。
他是在耶路撒冷游荡的毒蛇。
“上帝会惩罚你的。你的真主也不会饶恕你的罪行。”
我咬牙切齿地发下诅咒。
“我不信上帝,也不信真主。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安息吧,孩子。”
他的话让我有一瞬的怔愣。我想起来第一次见他那天,这个白袍刺客明明还是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但不知何时起他染了世尘,染了风雪,染了人世间应有的悲欢离合,以至于能够对自己要杀死的敌人说出祷告词。
我恨他,这毋庸置疑。但在恨之外,我也有点遗憾,如果在他把名字告诉我的那一天,我能跟他多聊几句,是不是就能阻止他杀死我的父母,或者至少能改变点什么呢?
可惜的是,我永远也无法得知答案了。黑暗在侵袭我的视野,寒冷吞噬了我的意识,我看到白袍刺客伸手合上我的双眼,世界沉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