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已大亮,因昨夜下过大雨,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泥土芳草味。
柳寒蝉推开门时,小院里已空无一人,徒留泥泞的土路和零落的花枝。
她走了。
就算她不走,他也会赶她走。
他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随缘相聚,随缘别离罢了。救起她那一日,他就知道她非寻常女子,也许是个祸害也说不定,走了也好。
02
天已大亮,小楼里却很幽暗,火盆里的碳烧得“哔剥”作响,暗红的火光映在冰冷的石壁上,宛如血色。
大理石砌成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那人披着一件黑色披风,戴着绘有奇怪花纹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双没有眼珠的双眼!
明月像一根木头般直挺挺站在他台下,一动也不动,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绝没有什么事能瞒住七杀阁,就算能瞒一天,也瞒不过一辈子。
她本来就没有打算瞒过去,至于毁尸灭迹,一方面是出于习惯,一方面则是为了给柳寒蝉拖延时间,让他快些离开这里。
关心则乱。
现在她已明白,如果七杀阁接下雇主的单子,那人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必死不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今天之前,我没发现你是个蠢货。”那人的声音极沉,极哑,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像哭,又像笑,很难不令人想到坟墓里阴森的鬼哭。
明月还是不说话,她已准备好接受处罚。
“既然你喜欢杀人,你就去杀,现在就去。”
“杀谁。”她的嗓音又淡又轻,全无一丝感情。
“柳寒蝉。”
明月睫毛一颤。
她没有接这个话头,只问:“你知道我杀了‘索魂’?”
黑衣人道:“如果你不知道‘七杀’势力的话,我可以为你解答。”
明月眼波微闪:“你们不杀我?”
黑衣人笑了,笑声潮湿阴暗,却比哭还难听:“弱肉强食。既然是个废物,留着他又有什么用?”
明月又垂下眼睫。弱肉强食,本就是世界的生存法则。
“好了,你去吧,这一单的钱算你的。”
“我不……”
“不”字刚说出口,石室里忽发出一阵巨声,明月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狠狠撞在石墙上,又滑到地下。她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脑袋眩晕不已。不过片刻,挨了巴掌的脸颊已肿得像个发面馒头,一颗牙和着血水喷在墙上。
黑衣人出手的速度太快,快到已超出人类的极限,明月还未瞧见他出手时,他的人已回到高台上,似乎刚才出手的人不是他。
他真的是个人么?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他整个人好像是凭空冒出,又凭空消失。
“不听话的人,就要挨打。”
明月支撑着站起来,淡淡道:“我不杀。”
这句话一共有三个字,说到第三个字时,那黑衣人已出手,恍若鬼魅。
明月只觉小腹传来一阵剧痛,五脏六腑像被小刀绞碎似的,他整个人蜷缩在地,身子不住扭动,弯如蚯蚓。
“背叛‘七杀’的下场,会让你自己后悔生在世上!”
鲜红的血洇湿下巴,明月已站不出起来,她微微一笑:“我不会杀他,也不会再杀任何一人。”
黑衣人道:“因为他?”
是因为他,也并不是全因为他。
杀人并非她本意,但她从记事起,黑衣人就告诉她,“七杀”是她的家,服从“七杀”的命令是她的责任,而“七杀”的命令只有一条:杀人
可是她却遇到了柳寒蝉。
在竹林小屋里,他给重伤的她清理伤口,熬药,给她洗头……每日用完饭时,他要么看书,要么劈柴,而她则在院子里晃荡,看他读书,劈柴。
虽然他们说话次数并不多,但就那样宁静地生活着她已经很满足了,那里就像是世外桃源,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没有纷争。
在那里生活的日子就像身处天堂。
她生来便在黑暗中长大,普通人温馨而宁静地生活是她毕生渴求。纵然无法逃出黑暗,但她已在阳光下正大光明的活过,即便只是短短一时,她却也不愿再回到黑暗里。
与其说想念柳寒蝉,不如说她怀念和柳寒蝉一起生活的日子。
03
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人们常说坏事做多了,死后会下地狱受苦,莫非现在活在世上的人,就没有一个受苦的了么?
明月还在人间,却已身在地狱里。
这“地狱”里有上百上千种古老的刑具,有上千上百种残酷的刑法,如果你没有亲眼见过,是绝对无法想象出来的!
铁门已生锈。这里素日无人看守,因为一旦进入此地,受刑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生到这个世上来,正因如此,犯下不可饶恕的错的杀手第一选择是自刎,所以很少有犯人会被带到这里来。
明月没有用上这些刑具,因为黑衣人给她选择了最轻的一种刑法——蛇窟
阴暗的长廊里有许数百道铁门,长廊中寂静如死,在这里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只剩死亡的气息。
鞋底碾过地面发出轻微“啪”声,接着便是“吱呀”一声,其中一道铁门已被人推开。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一扇生锈的铁门,没有窗,中央盖着一座四四方方的巨石,巨石四个角上嵌了铁环,铁环里勾着手臂粗的铁链,铁链已生绣。
燃烧的火盆哔剥作响,火光映在黑色的石壁上,宛如血色。
明月已被点住穴道,被黑衣人放在巨石前。
“我从不给犯错的人第二次机会。通常,一次错误就足以致命。”他顿了顿,嗓音更沉,更哑:“我一手将你养大,你便是‘七杀’的女儿,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明月默默摇了摇头。
忽然,只闻一声巨响,接着传来一阵“吱呀呀”的声音,巨石被铁链缓缓吊起,激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巨石下是一个深坑,本来寂静如死的室内忽地想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来自深坑底。
一条蛇扭曲着爬上地面来,接着是两条、三条、四条、五条……
明月只觉胃疼痛无比,她的脸色已变得苍白,额头冒出粒粒冷汗,她的身体在颤抖。
黑衣人站在她身后,用那种怪异的腔调道:“回答我。”
明月的脸已被冷汗浸湿,白得几乎透明。
过了片刻,才听她也用一种奇怪的腔调道:“我不杀人!”
这句话一共有四个字,说到第三个字时,一股劲风已将她推入蛇窟。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从深坑里传出,黑衣人站在边缘俯视着蛇窟,窟中已看不见人,只见密密麻麻的蛇群缠在一起,缓缓蠕动,如果没有亲眼看见,绝对想象不到究竟有多恐怖!
惨叫声越来越小,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但明月还没有死。
这就是“七杀”的手段,绝不会让你死,也绝对不让你活!
明月被吊在半空,她的衣服比街上的乞丐还破,浑身鲜血淋漓,皮肉软烂。她闭着眼睛,眼里淌下一丝血线,她的呼吸很微弱,微弱得就像马上就要死掉的人,可她还没死。
生不如死,也正是人生最悲哀的一点!
“认错么?”
明月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这是她对“七杀”的反抗!
“你骨头倒是硬得很,连我也有点佩服你了。我祝你下辈子生于好人家。”
黑衣人做了个手势,吊着明月的铁链缓缓放下,头顶千斤重的巨石也随着下降。
她生于黑暗,也将死于黑暗。
“吱呀”一声,身后铁门忽被人推开,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快步行至黑衣人身侧,对黑衣人低语了几句,随后,黑衣人转身离开。
04
明月能下床时,已是半年后。
那日她已抱定决心,只求速死,黑衣人离去时她松了口气,认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可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时,第一次对命运生出一丝冰冷的愤怒。
石室里只有一张榻,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有一弯胧黄的月牙。
她皮肉伤像有小蚂蚁啃咬似的,又痒又痛,是因为身上的伤口已重新长出新肉。肉可以重生,眼睛却没法重生。
屋里没有镜子,但她知道自己的左眼已瞎了。
月亮落在她的右眼,发出细碎的光芒,左眼却只能看见黑暗,无边无尽的黑暗。
若是经历过酷刑的人,一定会被吓破胆,一定会想一死百了,但明月没有寻死。
她害怕、恐惧、失望,但她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她就要好好活着!
她不明白黑衣人为什么要放过她,既然想不明白,她也不愿去想明白。令人痛苦的事,她连一点也不会去想,她只想快乐的事,所以她又想起了林间小屋,以及住在屋里的那个人。
明月的伤痊愈后,她被调到了乡下庄子里干活,每日的任务是是种菜、喂鸡、喂猪、挖地,织布,做饭。
这庄子名义上属于一户富户人家,实际却是“七杀”的财产。只因“七杀”的阁主们觉得从外头买菜购衣会花费不必要的钱,还会泄露行踪被江湖联盟追查,是以阁主便将阁中已废了的杀手们都调到庄子里做农活。
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自给自足,还可以将吃不完的菜挑到街头去卖,赚点小钱,补贴阁里。
“七杀”从不养废物,对于那些已无杀人能力的杀手来说,等待他们的结局就是死,有的人虽然残了,虽然老了,但还想活着,是以当听见要被调去庄子里种菜喂鸡时,高兴得连夜收拾行李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