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伤了我,宋灼景来见我时,再也没带过武器。
似乎是因为太忙的缘故,他来见我的次数寥寥无几。只是差人送了些花来,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给我哥送剑,送书,送吃的,唯独次次都给我送花。
我有些不高兴,但想着他这么多年都愿意送花来敷衍我,气又突然消了。
罢了。
好歹他还愿意敷衍我。
他上次送来的花开得正盛,我将新送来的花插入花瓶里,瞧着艳丽的颜色,心情也好了不少。
“少爷,喝药了。”
“好,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再喝。”
阿柱将药放在桌上后,却迟迟不肯走。我感受到异样,转头看他:“怎么?”
阿柱静静看了我半晌,目光有些悲悯,又有些柔和。
“少爷。”
只是柔和得似乎过了度,好像连他的轮廓边缘都模糊了。
他说,“不要相信所有人,尤其是沈濯渊。”
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我的控制,我想问些什么,阿柱却早已转身离去。
夜间。
白雪皑皑,阿柱投湖了。
宋灼景得知消息,急匆匆赶到了我房内。彼时我正披着外衫,坐在窗口吹着冷风。
他走到我身边,低头问我:“很难过吗?”
“……你眼瞎吗。”
他将我揽在怀里,什么也没说。我仰头看他,问:“沈濯渊的身份不简单吗?”
“嗯。”
“有多不简单?”
我有些疑惑。
太多太多人,都告诉我要防他;可也有太多太多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有多不简单呢。
再怎么不简单,他也是我的哥哥,也是沈家的长子,不是吗。
难道是因为我快死了,所以我们的身份才会出现巨大的差距?
我想不通。
宋灼景摸着我的头,低声道:“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我迫切地想知道阿柱的死因,因为他和宋灼景是对我来说唯二重要的人。
可宋灼景知道,却不愿意告诉我。
我有些怒了,于是头一次对他发了脾气:“你走。”
宋灼景想说些什么,我却挣脱他的怀抱,转回头去,不再理他。
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的眸色变得有些迷茫。
我的阿柱,就这么死了吗。
直觉告诉我他的死因一定和沈濯渊有关,可我现在的力量不够,什么也查不到。
忧愁缠身,我捂嘴咳了几声,再摊开手心之时,神色一滞。
一片鲜红。
我的病又严重了。
窗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如梦初醒般收回思绪,迅速将掌心擦了个干净。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转头看去,几乎一瞬间就皱起了眉头:“你来做什么?”
来的是我哥。
他慢条斯理地将手帕翻了出来,不嫌脏似的,将那条手帕在我面前展开,表情愉悦:“我看到了哦。”
他的语气异常恶劣,“沈濯雪,我的好弟弟,你快要死了。”
“滚!”
我伸出手想去将手帕夺回来,他瞧见我暴怒的表情,故意将手帕举高,往后退了一步,顺势伸出了脚。
我一心想夺回手帕,哪儿顾得上脚下。他一绊,我便猝不及防地倒了地。
病意催人瘦。
手肘和膝盖传来剧烈的痛意,他低头踩着我的脊背,俯下身来看我,“哟,怎么爬不起来了啊。”
我攥紧双拳,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当着我的面将那脏手帕上未干的血迹蹭在了我的脸颊上,随后才像是丢垃圾似的,将那手帕随手丢在了我的身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别再靠近宋灼景。”
“再敢动我的东西,我一定让你痛不欲生。”
“对了,你那小仆从死的时候真痛苦。他死之前还在叫你的名字呢,可惜你还是没能救活他。”
话罢,他便转身离去。怒意四起,我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鲜血再次咳出,我撑着地板,缓缓坐了起来,死死盯着他离去的方向不肯眨眼。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犹豫的话,那现在我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一定,一定要杀了沈濯渊。
……
阿柱死的第二天。
我爹气势汹汹地冲进我的屋里,在看到桌上摆着的汤药时,又收敛了些许怒气,语重心长道:“要让着你哥哥。”
以往我都在忍。
平日里忍得住,这次我却忍不住了。
我要死了,没人知道。
几近崩溃,我一把掀翻桌子,声嘶力竭吼道:“他沈濯渊是你们的孩子!我就不是了吗!凭什么总要我让着他!”
眼泪顺着眼角滑下下巴,我哽咽道:“什么都要我让,什么我也都让了,我都让给他了,我都让了啊!”
“你们只听他的一面之词,只相信他,只爱他!那我呢!我算什么!”
“啪——”
我爹给了我一巴掌,气得不轻:“你说的甚么话!”
四周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我僵在原地,迟钝地抬头望去。
却只瞧见了伤人的怒意。
腹部又在隐隐作痛,我低头掩住苍白的脸色,闭上双眼兀自落泪。我爹见状,愤恨拂袖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
嘴角缓缓淌下鲜血,随后便是一阵剧痛袭来。我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盯着地面上的鲜血怔怔望了半晌,我颓然跌坐在地,低声笑了起来。
你瞧,连这病都不肯让我在父亲面前示半分弱。
这天道从降生开始,就是注定要偏袒他沈濯渊的。
我算什么。
在原地发了半会儿的呆,我撑着墙,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了桌前。
地上的药汁早已干涸,吃食撒了一地。
我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又拿水漱了口。可口腔中的血腥气始终挥之不去,于是我想再喝些水。可还未等我倒完水,宋灼景便闯了进来。
四目相对,我手一颤,茶壶便落了地,顷刻间变得四分五裂。
我想说些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越过被掀翻的桌子,将我揽在怀里,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
是心疼,我确信,我没有看错。
可他怎么会对棋子有这种情绪。
“小病秧子。”他说,“你在发抖。”
我收回思绪,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这下才察觉出冷意。
他的怀抱太过温暖,鬼使神差地,我抬眼望着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期待:“宋灼景,你信我吗?”
他表情一怔,我便在这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低头将板凳勾过来,掩住了地面上的大片血迹。
宋灼景避开那句话,将我揽在怀里安抚半晌,表情有些烦躁:“你爹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我怎么知道。”
我抹了抹眼泪,转头去看他,一时又没忍住,火气盖住了委屈:“你们所有人都偏心他,你给沈濯渊送书,送剑,又给我送花。”
他向来如此的。
我明明都已经平复好心情了,可他短短一句话,便足以刺穿我的伪装。
“……你想说什么?”
我闷声道:“还能说什么,感谢敷衍。”
“你觉得我在敷衍你?”
宋灼景险些被气笑了,他往我额头上戳了一下,不满道:“你觉得我会敷衍你?”
“谁说得准。”
“没良心的。”
宋灼景又过来给我的脸上药,道:“有眼无珠。”
我盯着他,“你还骂我!”
他见我生气,又急忙哄我:“哎哟——我骂你爹呢。”
“不准骂我爹!”
“那我骂自己,成了吧?”
我没吭声。
脸上传来隐隐约约的痛意。
宋灼景终于给我上好了药,他脱下外衫给我披在肩上,忽地没头没尾道:“我没有敷衍你。”
“……”
他想说,可我却不愿再问。
我将下巴靠在宋灼景的肩上,有些疲惫地说:“宋灼景,我累了,我想睡觉。”
“好。”
他没再说下去。
于是我也没有想起,十一岁的时候,是我同他说想在冬日看花,他才记了那么些年。
大抵苍天总是有失偏颇,我想记住的事情偏偏都记不住,不想记住的事情,却总在日日夜夜来摧折我。
他俯下身将我背了起来,我闭上双眼,趴在他背上,忍着疼痛,小声道:
“我不想生病,我不愿意生病,又不是我想生病的。”
他应了一声,边走边说:
“我知道。”
我撇了撇嘴。
“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我却像是有所预料似的,开口打断了他:
“算了,我不困了,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痛了。
我一个人,忍忍也能过去的吧。
“……好。”
他放我下来,走在前头带着路。我跟在他身后,弓着腰无声无息地吐了口血。
还好他一向不喜欢回头。
还好下雪了。
我跟在宋灼景身后,伸出脚将雪团勾到了面前。
血迹被白雪掩盖,好像枯萎的红梅。很丑,很丑。
我意兴阑珊地唤他:
“宋灼景。”
“在。”
“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哥?”
他脚步一顿,“你很急?”
我想了想,“再不杀他,我就要死了。我死了就帮不到你了。”
“……”
他沉默了,我感觉他好像有些不高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应该以为我在说气话吧,可我其实是在说实话。
因为我真的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