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番恳谈,关系又亲近了不少。难得没有斗嘴,和和美美吃了一顿午饭。
正准备出门遛弯消食,奚仔带着两个蒙古姑娘过来,说是南宁公主府侍女,送奉长史之命来送请帖,说今晚在大帐备下宴会,请公子莅临。另有两笼鲜果,乃是暹罗国贡品,请公子尝个鲜。
虎诸看了眼请帖,道:“这位长史如此殷勤,莫不是真想你做公主府的女婿?”
庄玉琳嗤笑:“想多了。这位宁金郡主是南宁公主的独女,早就订给了万户府的乌砎。再说,蒙古人一向自视甚高,怎么会让黄金血脉下嫁南人。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为何由乌砎主持的大会,却是由这位公主府长史来下贴子。”
“他不是受伤了吗?”
庄玉琳摇头,道:“皮肉伤而已,当时看着严重,不过是抽到了麻筋,这会儿早就好了。”
虎诸道:“难道是暗示两家好事将近?不分彼此?”
庄玉琳道:“我看不像。以我对乌砎的了解,他就是断了腿也不会让别人抢他的风头。就是公主亲至,尚且不能让他避让,何况一个长史。”
“那你作何猜测?”
庄玉琳闭目细思,道:“南宁公主初封福州路是十多年前的旧事,此后只取赋税,从未亲至。但去年年末,突然携家来到封地,大修公主府,有久居之意。而在前年年末,原万户府总管调离,新来的是乌砎的父亲伯颜,是晋王子息,乃当今心腹。南宁公主亦是晋王所出,细究起来,二者同出一脉。只是,若调换万户府是为了监视南地,收回海权,那又来一个公主,行事处处干涉,岂不多余?”
“你的意思是?”
“看来我家这一块肥肉,填不饱两条恶狼的肚子呀。他们要打起来了,岂不是要怪我?”
虎诸笑道:“怪你什么?”
庄玉琳道:“怪我不够肥美。”
虎诸啧啧:“肥肉不乖乖躺在刀下,确实不美。”
庄玉琳道:“肥肉里突然长出獠牙吞掉恶狼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呀。”
虎诸点他:“恶趣味。”
庄玉琳大笑:“乐趣恶趣都是以后的趣味,就先放一边,我们先准备一下今天的节目。”
七月十五夜,晴朗无云,月明星稀。
中央大帐高高矗立在草场上,宴席摆在帐外。大帐周围竖起高高的木杆,悬挂灯笼,照得四周灯火通明。中间一架篝火燃起,有乐师抚琴,儿郎击鼓,姑娘们围着篝火跳舞。
庄玉琳与虎诸盛装出席,坐在主位右侧。两人都穿大红织锦袍服,玉带金冠,宝石璎珞,琉璃灯照在两人身上,亮晶晶,光闪闪,配着这满座宾客,觥筹交错——不像是来赴宴的,像是来开婚宴的。
庄玉琳满脸春风得意,旁人举杯来说恭喜,他都笑脸应下,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虎诸在身边微笑当个贤良的壁花,只给良人温酒斟茶。
宁金在一边看得又气又羡,几次想冲过去跟玉郎喝酒,都被乌雅汉按下,气得跑出去了。乌砎黑着脸,一语不发,一个劲灌闷酒,恶狠狠看一眼庄玉琳,阴沉沉看一眼乌雅汉,见宁金跑了,自己也跟出去了。
酒过三巡,乌雅汉叫停歌舞,向庄玉琳道:“当前未曾细看,如今细瞧,君与虎诸公子,列位席间,真乃璧合珠联,相映成辉呀。”
庄玉琳谦道:“长史过誉,玉琳愧不敢当。”
乌雅汉道:“玉郎过谦了,虎诸公子风采卓绝,料必不凡,却不知祖籍何方?因何与玉郎结缘?”
虎诸只微笑颔首,与庄玉琳对视一眼。庄玉琳道:“说起来也是一桩奇缘。”
乌雅汉微笑道:“愿闻其详。”
庄玉琳道:“那日我在海上巡游,忽见海上漂来一人,起起伏伏,向我等求救。我等放下小船去看,才发现这人已经昏迷不醒,身下有一尾黑白鲲鱼驮着他。那黑白鲲鱼大如屋舍,也是海中巨兽,向来少见。如今肯驮着一人在海中漂流,也是一桩神异。我当时想,就算这是一具浮尸,我也要带他回乡安葬,给他找一块安息之地。”
庄玉琳又开始鬼扯,虎诸微笑看他一眼,乌雅汉仍然面无异色,称赞道:“玉郎宅心仁厚。”
庄玉琳坦然受之,接着道:“谁知救上船后,他幽幽醒转,一睁眼就看向我,我也看向他,那一刹那,我只觉心中一片天空雷鸣电闪,又春风习习,百鸟啁啁,我听见一个声音——”
庄玉琳一双眼星光点点,看向虎诸,深情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虎诸回他一笑,为他斟酒,庄玉琳痛饮一杯,长叹一声,道:“如今方知,情之所钟,怎计身外之物?惟得偿所愿,方为至乐。来,饮盛!”
众人纷纷举杯叫好,乌雅汉拊掌赞叹,道:“好个‘得偿所愿,方为至乐’。玉郎一语道尽情爱之妙,令人感佩。但我有一言,或许令玉郎不悦,但为玉郎计,却不能坐视不理。”
庄玉琳道:“长史言重了,请讲。”
乌雅汉道:“孟子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龙阳断袖终非正途,为子嗣计,玉郎也当另择淑女,孝敬双亲才是呀。”
庄玉琳婉拒:“我已有挚爱,如此岂不是耽误了女郎终身。”
乌雅汉微笑道:“我知玉郎对虎诸公子情深,也不愿拆散有情人。不过,此事说来虽然难解,但我实在喜爱玉郎人物,愿为玉郎分忧。”
庄玉琳看向她,淡淡道:“如何分忧?”
乌雅汉抬手,一个穿红色质孙服,头戴罟罟冠的姑娘从帐中走出,丰颧细眼,艳丽浓妆,是个蒙古人。
乌雅汉指着她,道:“我有一女,名其其格,仰慕玉郎已久,虽资质驽钝,但为一妾侍,绵延子嗣,辅佐中馈,尚且使得。其其格,还不见过公子。”
其其格转身向庄玉琳行礼,“奴其其格,见过庄公子。”
庄玉琳微微一笑,向乌雅汉道:“长史言及孟子,想必精通孔孟经义。我有一言,望长史不吝赐教。”
乌雅汉道:“不敢当,公子请讲。”
庄玉琳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今生已有挚爱,对他情有独钟,许诺今生惟他一人。我若轻易毁诺,便是失信于他,此为背信弃义。若顾虑子嗣,强纳二色,一味将之视作胞宫,岂非又失了仁爱之心?如此不仁不义之行,长史认为,庄某当为否?”
乌雅汉神色一冷,庄玉琳看向她胸前十字坠饰,道:“听闻长史为景教信众,至为虔诚,我尊孔孟,一如长史尊阿罗诃。”
乌雅汉眸子锐利如刀,又瞬间化作春风,面带笑意,道:“公子诚心令行,儒门之幸也。无妨。”环视四周,“其其格歌舞精湛,堪称一绝,诸位且随我一观。”
刚刚还要许配给庄玉琳的“女儿”,转眼成了伺候歌舞的女奴,庄玉琳再宽宏雅量也不能无视这扑面而来的森森恶意。
他以箸击盏,打乱席间乐声,众人都纷纷看过来时,他洒然一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酒已足,夜已深,兴已尽,诸位且坐,庄某告辞。”
说罢扬长而去。
乌雅汉面色不改,安之若素,微笑道:“玉郎既已兴尽,那便散了吧。多谢诸位赏光,某先行一步。”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呆了几息,交流了几个眼神,也俱都散了。
敖包前,乌雅汉看着四散的人群,凝神不语。
她身后侍从不忿道:“庄玉琳如此桀骜难驯,大人还要姑息他吗?”
乌雅汉道:“难驯的烈马才是好马,要是他遇事便退缩,这么容易被压服,留下来也是个平庸之辈,不过是徒耗米粮。”
侍从又道:“若他一直不服呢?”
乌雅汉轻笑:“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楇击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侍从惊疑,犹豫道:“这……郡主似乎对其有意。”
乌雅汉轻蔑道:“南蛮贱种,也配攀附天潢贵胄。若他识相,留给郡主做个玩意儿也使得。”
秦承昭追着庄玉琳跑了出去,还以为受此折辱,庄玉琳一定气得不轻,哪知道找到人,人家正笑嘻嘻地跟“此生挚爱”谈笑风生呢。
庄玉琳见他气喘吁吁跑过来,笑道:“诶?怎么又是你?”
秦承昭捶他一拳,道:“我还怕你气着,特意出来看你,没想到你倒是花前月下,留我为你担惊受怕。”
庄玉琳道:“怕什么,那位长史又不会吃人。”
秦承昭道:“她是没有吃人,但她不吃人,比吃人还可怕。那其其格姑娘,她一句话的功夫,已经在歌舞娱人了。”
庄玉琳笑他:“庆骥怜香惜玉了。”
秦承昭摆手,道:“怜什么,都知道你不收人,她偏偏硬塞,真进了你府里,还不是要给你找麻烦。”
庄玉琳道:“正是,人生苦短,麻烦少一点,乐趣才能多一点,如今月色正好,不如陪我一起找个大大的乐趣。”
秦承昭好奇:“什么乐趣?”
庄玉琳揽着他,道:“去了就知道了。”
秦承昭被他带了两步,看虎诸在一旁紧紧跟着,揶揄道:“喂喂喂,你这样好吗?你此生挚爱在一边看着呢。”
庄玉琳看虎诸一眼,笑道:“他一向大度,怎会跟贤弟计较。”
虎诸微微一笑,手中纸扇隔开两人,移步到两人中间,看向庄玉琳,道:“讲大度就是让我受委屈。”说着拉开庄玉琳搭在人家肩上的手,道:“我不大度。”
庄玉琳一怔,秦承昭哈哈大笑,道:“野马套上笼头喽,庄青臣呀庄青臣,你也有今天。虎诸兄,就是这样,多煞煞这小子的威风,免得他一个不慎,飘到天上去了。”
虎诸笑言:“无妨,飘到天上,自有我把他接下来。”
庄玉琳闻言朗声大笑。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庄玉琳帐前,却见帐前灯火通明,旗幡招展,人头攒动。
秦承昭定睛一看,见灯是引路用的引魂灯,幡是聚气用的千秋幡,在场众人也都是一身戏装,扮鬼的扮无常的,扮钟馗判官孟婆阎罗的,沿河边搭起个一人高的戏台,丝竹钹锣一应俱全。见他们来了,齐齐转头看过来。
秦承昭呆了几息,问:“你要干嘛?”
庄玉琳嘻嘻笑道:“乌砎做事不靠谱,他自己不祭祖宗,还把我们叫过来陪他一起胡闹。我们跟他不一样,怎能叫祖宗凄凄冷冷独守空房呢?所以我就想了个好主意,不如趁此佳节,把祖宗们也请到这里,一起听歌赏舞,月下逐兔,团圆热闹,岂不美哉?”
秦承昭咔咔转头,僵硬道:“我不想热闹,放我回去。”
庄玉琳搂住他脖子,摸他狗头,怜悯道:“晚啦,位子都给你留好了。可怜见的,刚刚在席上都没吃什么吧,都饿瘦了,先垫一点,等子时到了,哥哥给你上大宴席。”
时至子时,月上中天。
银白月轮照在河上,点点波光如星河倒悬。
沿河扎起的帐篷早就熄了灯火,众人也都入了黑甜香。
一片静谧之中,猛然一声钹声锵然而起,如惊雷乍响。紧接着长号呜咽,丝竹缠绵,一声声响亮又悠长的长吟,念着自开天辟地而起的各位仙神妖鬼,帝王将相,豪杰骚客,痴男怨女的名字,伴着一声鼓一声锣,咚咚锵锵,间有嘹亮得穿云裂帛唢呐助阵,一只只硕大的船样河灯,载着各色艳丽纸人,举着长须飘飘的纸幡,顺流而去了。
被惊醒的众人还以为有土匪下山来了,着急忙慌披衣出来,却看见一只只艳彩船灯载着诡异纸人飘摇而过,又惊又怕又气又恨,聚在一起,循着源头找祸首算账。
寻到源头,却见一座高台拔地而起,四周亮如白昼,庄玉琳立在台上,一身道袍,翩然若仙,向众人举杯致意。
众人见他美色,又是爱他,又是气他,又是怨他,埋怨道:“庄青臣,你这是干什么?”
庄玉琳洒然一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正宜听戏、品酒、与诸君同乐。恰逢中元佳节,我邀山邀水邀明月,更邀得古今万万载青史留名的嘉宾入席,与诸位一起谈天说地,经略千秋。这是千古未闻之雅事,后亦不可见来者。如今酒宴齐备,只待来客,诸位兄台可有胆量,同某共襄盛举?”
【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楇击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司马光《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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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