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渡森罗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现真意（叁）

这次，陆辰淼终于看见格外清晰的镇钿，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他听见肖长悦轻微的喘息，用拇指在镇钿上抚了抚：

“很痛苦吧。”

姬雀因讲解过每次加固镇钿封印的过程，等同把浑身的血抽离出来，清洗净化完后再灌回去。陆辰淼无法想象这是何等感受，但他这十八年来修炼与所受的伤痛，肯定都远远不及。

而肖长悦这十六年来，却数不清忍受了多少次这样如抽筋吸髓的痛。

“不劳陆公子关怀，若担心我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请回吧，洛师兄这回应该还在城内，你正好能同他一道回去。”肖长悦把头发撩回原来的位置，盖住后颈，面无神情道。

陆辰淼想起来倪忆迁说的“死去活来”就是指加固镇钿的过程，没有直接问肖长悦“那些人”指的是谁：“你可从我口中听到过半句这种意思的话吗？”

肖长悦愣了愣。

“长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也很想知道原因，倘若你不愿说，我便也不多问。只是，我要告诉你，我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早在得知你身患邪血巫咒的时候，就该开始避着你。但我做不到，在姬前辈告诉我的时候，我真的只想知道怎样才能帮你破除它，我不希望你再永无止境地承受那样的折磨！”

他不觉间已经站起身，走到肖长悦面前，后者仍旧没有看他。

这些话传进肖长悦耳朵里，仿佛拼凑成一座大钟，在识海里震天撼地地敲响。

二人都沉默不语，一个仍然坐在床沿，另一个盯着坐在床沿的人，好像都在等着对方的下一步言行。

约莫沉寂了半刻，陆辰淼终于等到肖长悦开口：

“除了爹娘、阿姐、师父师娘、还有祁樾以外，没有人在得知我有邪血巫咒缠身后，对我说出过这样的话来。”

陆辰淼眉头锁的更紧。

肖长悦继续说：“小时候，我跟祁樾有一群玩伴，要是那时没有散，现在的关系，不会比我和祁樾差到哪去。他们偶然间撞破我邪血巫咒快要发作的瞬间，吓得惊慌失措，仓皇而逃，这样的反应我能理解。但到第二日我见到他们，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变了，不论平时有多爱围着我转，多信任我关怀我，那一刻的数双眼睛，就向看着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自此，他们见到我就像见了瘟神，那边算了，还到处说我是怪物。只要我一出门，他们就会围着我，唱编好的童谣辱骂我。”

“后来我就很少踏出肖府大门，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研究器械与玄阵理论。因为只有这些东西是不论如何都是我的，也只有沉浸其中的时候，才会暂且忘记那些事。直到我适龄上了圣山的穹启堂，本以为能结识一批新伙伴，谁知有邪血巫咒的人按理是不可修炼的，因为血液里的邪气重，修炼容易走火入魔，好在穹启堂的同窗们没有那么介意，看我在阵器双道上畅通无阻，也很乐意跟我结实。”

陆辰淼看着肖长悦，静静听着。

“我确实在穹启堂有了一大群伙伴。可惜有一次，他们满怀期待要我试着去布一座难度较高的玄阵，不慎邪血发作，伤了几人同窗。好在师父及时赶来将我击晕，还消除了那些人对此事的记忆，并对外宣称是没掌控好玄阵，才不小心击伤了他们。”

“那后来呢，他们还是因为邪血巫咒疏离了你？”陆辰淼迫不及待追问。

肖长悦摇头：“他们没了这部分的记忆，自然不知道我发作的事，事后还同往常一样待我。是我自己有所顾忌，不想再让他们受到伤害，就长期待在固心塔里修炼，主动从他们当中脱离出去。”

陆辰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皱紧的双眉之下，目泛心疼。天下哪个孩童不希望有一群成天嬉闹的玩伴，儿时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此。遥记他幼时，记事起就只有卷集和永无止境的修炼作伴，即便周围的人都用崇拜欣赏的目光看他，但没有一人愿意主动走近他。

在外力驱使下，他与肖长悦相遇相识，到现在的逐渐相知，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尝到友情的滋味，亦或是别的什么。

陆辰淼无法与肖长悦共情，却深有感触，也有些害怕，害怕肖长悦因为不想伤害他而疏离他，这是陆辰淼绝对不希望发生的。

思及此，陆辰淼心下猛烈一怵，缓步到肖长悦跟前，慢慢单膝跪地，让肖长悦保持水平。后者依然没看他，陆辰淼就抬起双手绕到对方脑后，轻轻把他转过来，所幸这回肖长悦没有抗拒。

两人咫尺之距，能清晰感受到对方鼻尖喷洒的热气。陆辰淼直直注视着，肖长悦觉得他的双目太过深邃，没敢直视，深怕对上一眼，就会难以自拔。

下一刻，他们额心相抵。

肖长悦双目微张，他想不到这是陆辰淼会做出的举动。额间传来对方的温度，陆辰淼动作和呼吸都很轻柔，肖长悦感觉自己好似飘在清风云雾里。

陆辰淼不再注视肖长悦，两人不约而同闭上眼，感觉更加集中在那方寸触碰上，感受对方的温度，甚至透过皮骨更深处的灵魂。如果可以，陆辰淼希望能将肖长悦那些记忆里的痛苦，尽数吸收过来，往后就由他代替承担。

“好些了吗？”陆辰淼用将近气声的音量问，语气温柔到极致。

肖长悦没有睁眼：“奇怪，这招从哪学的，怪管用的。”

他不嘴硬，就这样和陆辰淼灵魂相触，确实觉得那些困扰多年的回忆都不算什么了。

陆辰淼轻笑一声：“你真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爹就时常这样安慰我娘，好像不管多大风浪，只要他们这样紧紧相碰，便如坚不可摧的壁垒，什么艰难困苦都能跨过去。”

“辰淼…”肖长悦以为自己触及了陆辰淼的伤心事，下意识睁开眼，想看对方神色。

陆辰淼：“什么反应？过去这么久了，我早该看开了。”

他神情没有变化，肖长悦没注意到他喉间微不可查地一沉，但在陆辰淼微微露出的里衣领口，肖长悦捕捉到一处细节。那里有一个字，用细线绣成，只有指甲盖大小，他的角度勉强看得清，是个“涯”字。

是夜，左宗恤和李淳钰风尘仆仆赶到肖府，马不停蹄同肖纳怀还有明喑一起，为肖长悦的镇钿进行完整的巩固。

陆辰淼候在堂外，全程不见眉头舒展，堂周安插了几座隔声玄器，他全然无法听见里头的动静，和他一同等着的，还有肖蕴雪，卯枝和黎阳。

终于，几台玄器关闭，几人齐刷刷盯向堂门，明喑和李淳钰一左一右搀扶肖长悦出来，后者额角的汗珠还没干。

李淳钰见到陆辰淼有些吃惊，她知道他们二人共赴神遣的事，但原以为去圣山复完命，陆辰淼就该回去了，她见陆辰淼对自己行礼：

“咦，这不是清芷殿的陆公子吗，看来我们家澈儿算是结识了一个新朋友。”

陆辰淼浅笑默认：“前辈，辰淼惭愧，长悦与姬前辈如此，有我的原因在，晚辈应当照顾长悦，等他身体完全恢复再离开。”

李淳钰眉开眼笑：“这事儿同我说没用，你得问问他爹娘，他们才是这肖府的主人。”

说着，她转头对明喑说：“我看这孩子待澈儿是真心，又是出生入死的好伙伴，不如便请他在你府上多住些时日，陪陪澈儿。”

明喑笑说：“我知道的，这么多年澈儿好不容易又交了个朋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淳钰示意卯枝上前替她的位置，然后走到陆辰淼面前，嘴角笑意不减：“那就有劳陆小少主了，你别看澈儿这孩子性情开朗，从小到大却没交到过几个朋友，除了祁家公子和我家恬儿绻儿，现在又多了你一个，方才在里面，他还再三叮嘱要给你单独安排一处客院。说是他寝院你住的那间房背阳，潮湿阴暗，陆小公子恐怕住的不舒服。”

陆辰淼闻言忧喜参半，忧是他猜到肖长悦这么做是想让他少劳神费心，喜就不用说了，肖长悦从跟他闹冷战巴不得要赶他走，到一番坦白交心和解后，终于愿意让他暂且留下来，等他养好伤，再一道回离遥。

肖长悦的好意他心领，但就算让他搬到别的院里，也压制不住会去看照顾他，所以陆辰淼就谢绝了肖长悦的好意，还是住在原来那间房。

今夜黑云遮星，浓雾隐月，远在溪灵城的宋溪身披一袭黑衣，准备逃离这个压抑她十几年的地方。

原先全堂上下包括她也认为，映雪堂的二公子宋阳之生性懦弱，不敢逾一丝矩，破一次格，一辈子也就唯唯诺诺，胆小怯怕地过去。直到前些日，宋溪在宋阳之送来的糕点中发现一张画的清晰又详细的映雪堂夜卫轮值图，包括关清聆暗中加设机关和暗卫分布图时，她才明白，宋阳之即便懦弱，面对自己的信念，也能去克服骨子里的胆怯，完成他的选择，而她又为何必定要顶着映雪堂少主的头衔，顺从关清聆为她安排的一切，麻木地过活，难道就因为她是映雪堂堂主之女？

不，所谓的命运与注定不过是古板和无能的说辞，真正的道路拿捏在自己的掌心，只要她想，就能为自己开创选择。

宋溪认为曾经的她不堪回首，听从于关清聆的一切安排，活的像具没有思想的空壳，但从此刻起，她清楚自己所爱；明白自己所想；知晓自己所望，她不做映雪堂少主，只做宋溪。

她连路避开巡夜弟子和暗卫，翻越一座又一座屋墙，到最后一扇门前，他停下，回头望了望整座映雪堂，算是道别，而后越过门墙，身影淹没夜色之中。

夜以深，万籁俱寂，弯月已经滑过中天，除了院门石路两旁的灯，肖府中没有其他光亮。

寝院一角，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格外明显。只是这个时辰，正是深梦熟睡之际，所以没人听见。

这阵声音延续了一会儿，便停下了，此时，若是有巡夜的弟子或下人恰好经过，就会看见一道白影微微俯身，鬼鬼祟祟站在肖长悦房门前，这道身影，还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

白影趴在门口听了会，时不时左右张望，房里没有丁点动静，只偶尔有翻身时摩擦被褥的沙沙声。白影又慢又轻地推开一条门缝，一溜烟钻了进去。

这素…谈上了？谈上了谈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现真意（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