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落日西沉时分,宋溪出现在了映雪堂门口,只身一人。
关莫扬等人恭候已久,冰雨殿前,映雪堂弟子们立于两侧,宋溪踏入大门时,恰好看见关莫扬身着堂主仪装,坐于主殿正前。
见来着,他方才还懒洋洋的姿态,瞬然兴奋,在落日余晖的暗沉之下,显得有些狂狷。
“表妹,你可算来了,今日是我继任堂主的日子,你理应前来参与,但你迟迟未到,我就从白日等到现在,终于把你盼来了,”说着,他张开双臂:“怎么样,这身仪装,好不好看?是不是有当年宋堂主的气势了?”
宋溪今日来,不是为了和关莫扬争个是非的,关莫扬爱坐这个堂主的位子就让他坐,他不敢不好好治理映雪堂,治理不好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这个能力,宋溪信他是有的。她这次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带走宋阳之。
所以她不欲跟关莫扬多废话:“宋溪恭喜表兄,所以,阳之在哪?”
“他现在是欲图杀害前堂主的罪犯,当然是待在他该待的地方,但我我可以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关莫扬大袖一挥,身侧地面几块白砖缓缓移开,自下面“樽樽”升起一座说不上形状的庞然大物,其上用镣铐牢牢束着一人,衣衫褴褛长发凌乱,身上有数不清的血痕,很明显经受过严刑拷打逼供。
宋溪瞳孔皱缩,是宋阳之!
她下意识就要跑上前,两侧突然冲出一群弟子,将他死死拦住。
“关莫扬!你已经座上心心念念的堂主之位,我和阳之不会干扰,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唯独能让宋溪失了分寸的,恐怕只有宋阳之。
关莫扬毫不为所动:“我关莫扬不是傻子,就凭你轻飘飘这几句话,就放着这么大的隐患不管?凡事讲究以防万一,讲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个道理,曾经身为少堂主的表妹,不会不懂吧?”
“所以,你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处死阳之,把我引到这里来,又想用什么样的理由取走我的命?”宋溪算是明白了,关轻聆死了,是关莫扬造成的,这件事上,她对关莫扬却提不起恨意。因为自小她就被娘逼着安排着做不愿意的事,她从未像其他子女一般,感受过父母温暖的爱意,连一个鼓励的拥抱都是奢望,所以关轻聆的死,她没有悲伤,只有惋惜。
宋溪最亲近和最爱的人,从头至尾只有宋阳之一人,谁要是敢动他一根毛发,她就和谁拼命。来之前,宋溪没想过跟这帮人动真格,只要能顺利带走宋阳之,她们就跟映雪堂一刀两断,自此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可眼下,关莫扬铁了心要将他们赶尽杀绝,那也别怪她手下不留情。
她双手腾空一握,冰鞭由玄气凝聚而成,拦阻她的弟子们下意识后撤防卫,但根本不起效果。
宋溪只是用力一甩冰鞭,犹如寒冰巨龙腾空跃起游走,冰雨霜雪倾洒而下,鞭身抽过地面,乍然延伸开滚滚狂浪似的寒气,以宋溪为中心,地面迅速冻结成冰,方圆数十米,但凡存在的建筑,摆设等,都吞噬冻结。来不及退至范围之外的弟子不在少数,皆被好似游走底下的冰蛇咬住双脚,凝固至膝盖。
关莫扬心下一惊,才几月不见,宋溪的修为竟突飞猛进地如此迅速,寒天双境的地境已经初具成型,少说也有大修中期的修为,明明离开映雪堂前,宋溪连大修都没有突破。
既如此,他不能懈怠,关莫扬朝锁住宋阳之的机关催去一股玄流,装置启动,阵阵寒气喷涌而出,不出一会,宋阳之的脚底开始渐渐结冰。
永冻刑,一种只有映雪堂有的,将犯了重罪的弟子从脚到头慢慢冻结进坚冰里的死刑,一般只对身份较高的弟子使用,因为它能为受刑弟子留住全尸。
关莫扬觉得他这么做,对宋阳之已经格外仁慈了。
此刑具一旦启动,冻结的格外之快,宋溪发现时,冰霜已经结至宋阳之大腿跟处,他昏着,根本不会挣扎。周边弟子们再度涌上来,关莫扬不再观战,从座上飞身而下,他不是火属玄性,克制不了地之境,只得暂且放弃被困的弟子们,直径冲向宋溪。寒天双镜是宋溪手中冰鞭的大技,这把冰鞭名曰霜骨,是宋楚琛留下的玄器,映雪堂历代堂主传承物之一,关轻聆不是器修,用不了此鞭,于是就交到宋溪手上。
关莫扬的修为比宋溪高些,即使被地之境困住,也能轻易脱身,因此他毫无顾忌地直冲宋溪手中的霜骨而去,势必夺回属于他的东西。
奇怪的是,宋溪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连闪躲的意思都没有,如此举动很反常,令关莫扬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否有圈套。直到他即将触及霜骨,宋溪都不为所动,只是嘴唇微动,念念有词,下一刹那,关莫扬浑身经脉好似一瞬被抽空,像一团棉花,直接扑在地上,眼前只剩宋溪的鞋尖。
“你...对我做了,什么...”关莫扬满心满脸难以置信,从宋溪来到现在,除了使出一招寒天地之境,并无其他,是如何在悄无声息间让他浑身麻痹的。
关莫扬吃力挪动脖颈,想回头命令百号弟子齐上,却听头顶传来一阵冷笑,霜骨的尖垂在他眼前不断晃悠,关莫扬喘着粗气,近在咫尺但根本够不着。
“他们都跟你一样,现在跟张纸片没有区别。关莫扬,我没想到你为了保住地位如此不择手段,让你来坐这个堂主之位,将来必是个祸害,映雪堂千年基业,早晚毁在你的手里。不除你,我心有愧意难平。既然映雪堂迟早因你走向歧途,不如就让他就此毁灭。”
话才落,宋溪不理脚前人的目眦欲裂,霜骨旋身一周,地面接二连三的冰棱拔地而起,好似千万把剑从地底破土而出,将关莫扬和那群帮凶统统刺灭。浅蓝洁净的冰面顷刻扩散滩滩鲜红。
夜深,四下寂静,只有树头不知从哪飞来的黑鸦扯着难听的嗓子。宋溪脸上溅着关莫扬的血,胸口起伏,立在原地久久不得回神。一阵寒意吹醒了她,抬头时,寒冰已经没到宋阳之胸口之下。宋溪迅速跃去,摧毁机关,霜骨一挥,这些坚硬的冰便都碎了。
宋阳之依然昏迷,双目紧闭,没了支撑,如片秋日里的枯叶倒下,宋溪接住他时,触碰之处全然没有温热,就像刚从冻土之下挖出来,脸色青白,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
不好,宋阳之本就有心疾,经不起折腾,又险些被永冻刑处死,对这具残破的身躯必将是致命打击!
天微明。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时辰,周边林间各种鸟语不断。
“自从做出这个决定,我就做好被圣山追捕的准备,也做好被他们追捕的准备,如此罪行,我唯有一死。只是在治好阳之之前,我还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宋溪挺身坐在火堆旁,双目凝视着跃动不止的火焰,火光熠熠跃动,照明其双目里的坚忍。
又过去了一夜,宋阳之已经醒过一次,跟依缈说的一样,情绪已经恢复正常,宋溪没有把亲手毁灭映雪堂的事告诉他,怕一旦解释不清,宋阳之会再度情绪激动。
宋阳之吃了点东西,累了,就又睡了回去,宋溪已经接受了肖长悦的帮助,觉得应该把事情来龙去脉全盘托出,想不到一说就说到了天明时分。
“那日,我并非一人独自前往,是无音兄派了几个身手敏捷善隐藏的散修随我一同前去,我们早几个时辰就到了,散修提前在关莫扬要喝的酒中下了雾花散,几个时辰内就会发作,发作时浑身松软麻痹,经脉中玄流凝滞,就像筋骨被抽空。”宋溪说出从中内情:“否则,我也不可能以一敌百。”
“原来如此,我方才还纳闷你是如何解决掉这么多弟子的。”肖长悦恍然大悟。
“因为雾花散,圣山怀疑你是勾结魔孽的孽人,无音兄有雾花散,这么说...”陆辰淼从中捕捉到了端倪,视线随之移向一直没说话离无音。
早晚都有这一刻,离无音没打算瞒,早就做好说清楚的准备:“陆公子猜的没错,我是森罗族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肖长悦和陆辰淼不乏出现警惕之色。
离无音一笑:“早知道你们会是这等反应,我接下来的话句句属实,至于信不信,就看二位心中如何衡量。森罗族并非你们表面看到的那样,你们口中的魔孽,只是森罗族的一部分,我们称之为右势,因此还有一个群体叫做左势。左势与右势持对立的局面已有千年,可血神森罗偏袒右势,早在千年前就把以左使为首的左势群体驱逐出域,左势先祖一路东迁,终于找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地界。此地界就是苍境北部天极以南的干旱沙域,楼东大漠。”
在座皆无言,宋溪早就知道离无音的这个秘密,因此担起拱火堆的工作,等待陆辰淼和肖长悦的反应。
“说的再明白些,左势便是袭应旧徒,袭应神尊不是邪神,可千年前的胜者是森罗,他就可以随便定义败者,以至于神尊被世人骂了上千年。我们这些旧徒,为了生存,只得避世隐居,苟且偷生。这是左势世代保守的秘密,如今我敢说与你们听,亦是相信二位公子能够明辨是非。”离无音补充。
既是袭应旧徒,事情就好解决,肖长悦直接问问识海里的本尊就能知道真假。
“他说的是实话。”没等肖长悦问,袭应就主动回答:“当年我陨落后不久,森罗就将当时的左使祝琏驱逐出森罗族地界,左势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得背井离乡,令寻容身之处。只是经过上千年世代更迭,如今避世在楼东大漠的左势都是当初左势的子孙后代。森罗族有四刹,二二分割。寒刹与影刹为右势效力,另有毒刹焱刹是左势中人,方才同你坦白的那个孩子,应该就是当今毒刹。他身上有毒刹传承之息,我能感觉到,所以他的话不会有假,你们可以信任他。”
“好。”肖长悦用神识回答,随后悄声告诉陆辰淼,离无音此言已经得到袭应的证实。
“无音兄帮了我们许多,还帮过苍境许多散修,若真心怀不轨,没必要做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长悦愿意相信无音兄所言。”边上捣鼓柴火的宋溪扬唇一笑,肖长悦这一决定如她所料。
“辰淼亦愿。”陆辰淼接着道:“待将来苍境攻灭森罗,无音兄和左势族民们便可重返家园。”
草地里传来东西游走的窸窣声,依缈雪白的鳞片在深绿色的草丛里格外醒目,待到肖长悦身侧就现出原型,但很快,肖长悦就发现,依缈不是只身回来的。
她身后还跟来一人,肖长悦有些吃惊,竟是前日在绝尘市遇到的那位中年男子。
男子没有戴面具,肖长悦得以看见他的样貌,俊秀非凡,和略微佝偻的身躯,少有银丝的头发还有一身有些老气穿着格格不入。
想不到藏在面具之下的,居然是一张至少年轻二十岁的脸。对方见到肖长悦的真容,似乎也有些惊愕,眼眶微撑,双唇微张。
俄然,肖长悦才问依缈:“你为何会同他一起回来?”
依缈一脸“你失忆了吗”的表情:“性肖的,不是你叫我去帮你找镜珊瑚的吗?我跑进城里,满大街询问,不是没听说过就是说没有,直到碰到这位先生,我认得他,没想到他也认得我。他说他也正好想找你,我就带他来了。”
肖长悦此刻心里复杂的如同鸡飞狗跳,现在再叫宋溪去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就怕这不老不小的不速之客认出来。
“耀熠公子,再下不请自来,让你们没个心理准备,实在不好意思。只是上次绝尘市一事,在下回家辗转难眠,九两琉金就换一块镜珊瑚,觉得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在下绝对要弥补耀熠公子些什么才行。”那怪人行礼并开口,并非苍境神礼,也不是森罗神礼。
肖长悦皱眉:“你为何认得依缈,又为何知道我在绝尘市留的名,你是溟族人?”
“我不光知道你的,我还知道白兰月仙、美人药痴以及...”那人视线又依次在陆辰淼、离无音身上游过,最后落在宋溪脸上:“蝶茧破。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连续几次来到绝尘市,只是为了求一株养心花的姑娘吧?养心花是专治心疾的良药,如何,需要这株草药的可怜虫眼下可有好转?”
宋溪看来,对方如此言语,绝不是无意的,多半来者不善,此时双目凛凛,随时准备催出霜骨。
肖长悦感受到宋溪的紧张,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随后跨前一步,半掩住宋溪:“阁下的来意若是为了弥补我,那与我一人交涉便可,我的朋友们如何,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还请阁下,先管好自己的事。”
那人不知从哪变出来一袋东西,鼓鼓囊囊的,丢在他脚边的地上,露出里面,竟是一大袋子镜珊瑚:“那是自然,这些都是我要弥补给你的。公子既然知道我是溟族人,又知道眼下你身后护的是勾结魔孽的孽人,那就更应该清楚,我要做的第二件事。包庇逃犯可是重罪,我给公子们一次机会,若现在交出宋溪姐弟二人,我大可当今天什么也没看见。”
果然,该来的麻烦早晚会来。
依缈虽然平时脾气横了点,眼下意识到自己怕是酿出大错,有些站立难安起来,突然想到什么,扯了扯肖长悦衣角,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方才在城里看到,圣山的弟子已经搜捕到城门口,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进到林子里来。这个人要你交人,应该是想直接把人交给那些弟子们。”
那此地就不宜久留,必须尽快摆脱这个麻烦,另寻藏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