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渡森罗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穹川殿（贰）

“老伯？”枯骨爪率先开口疑问，恰好跟陆辰淼肖长悦心中猜测相同。

“老伯？哪个老伯？”肖长悦一机灵回头问。

枯骨爪这才想起忘记解释自己是如何寻到这里的：“绫仙圣把你那个发小带回邻疆时，他伤的很重，她来我这求奇药，并替祁樾带了句话。说他本想跟慕青晷解决完更越楼的事，就前来雪原助你们一臂之力，不曾想遇到大变故，也未能同你们取得联系，出于担忧，他希望我能带着风铃来雪原寻你们。想不到风铃寻着气味，带我下了一处山谷，谷中有一老伯和两个你们的同伴。那老伯说可以带我来找你们，我也是后来才发觉，这雪野下才是真正的神域。”

枯骨爪说的平静，肖长悦越听越不淡定，难怪他多次联系不上祁樾，祁樾也迟迟未联系他，原是真出事了。

“什么变故，祁樾他怎么样了？”肖长悦一激动，不小心牵动上臂伤口，吃痛地抽气。

枯骨爪皱眉沉思：“更越楼出事了，一夜之间，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什么。我派了耆白前去调查，有家住附近的百姓称那天下午见着幕大弟子回来，还跟着一个陌生面孔，说的应当是祁樾。他们进去后便一直没出来，那晚下了很大的雷雨，也听不着什么奇怪的动响。但有第二日晨起耕作的农户说，见到慕青晷从仙府大门出来，身上脸上全是血腥，面色苍白，目神森然，那农户只远远瞧见就吓得赶紧逃了。”

慕青晷速来温和有理，这些形容跟他八杆子打不着，既是远远瞧见，会不会是认错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枯骨爪见肖长悦欲言又止：“那农户跟周边有所目睹的百姓们互相对照过了，第二日出来那人的穿着、发术跟前日进去的慕青晷一模一样，包括腰间插的那支已经染了血的书中君。”

书中君。这是祁樾亲手挑选材料，连夜找他小姨制作出来的毛笔，世上仅此一支，如是想，肖长悦心中的疑问稍许动摇。

陆辰淼许久未言，这下开口：“魔孽中有会易容之术的，凡取他人一滴血液，便能易容出血液主人的模样，但那支云中君是世间唯一，又是无血肉的死物，照理无法通过易容复制。就算出来的那个真是魔孽假扮，那真的慕青晷又在哪，雀因姨为何只救了祁樾回来。”

陆辰淼：“这么说来，那农户瞧见的，多半就是真的慕青晷。”

枯骨爪深叹口气：“总之现在更越城上下皆传是更越楼大弟子慕青晷渴慕更高强的修为，走火入魔癫狂，血洗满门还亲手杀了抚养他长大的师父。”

“连慕蓉涟前辈也仙逝了...?!”好像无数巨石从天落下，砸的肖长悦肺腑轰隆，此事越来越蹊跷、诡异、难解，越细思越叫人喘不过气。但打心里，他还是不相信慕兄会做出灭己满门的事来。

紫雾中传来慵懒疲倦的哈欠声，却没说话，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们别墨迹。

肖长悦虽然很想现在就冲到更越城一探究竟，但事情总得一件一件解决，眼下先替洛兰谛找到穆凌雪莲要紧，便平复好情绪，迈脚欲往前行。

没走几步，脚尖突然踢到一个东西，触碰雪地里的霜晶发出清脆悦耳声，听上去就像个宝贝。他低头，只见一火红色的珠子半掩雪中，乍一看，似冰天雪地里永生不灭的火种，珠子大小，与他腰间的蕴寒珠相同。

两颗珠子似产生某种共鸣，在相对相照的一瞬，猛然烁动片刻，又灭了。蕴寒珠还散发淡淡寒光，而雪地上那颗，已然完全暗淡。

肖长悦轻轻踢两下，没反应，便壮着胆子捡起来，依然没反应，好像刚刚那一闪只是他的幻觉，火红珠子上，还系着用于束挂的绳子，断了一截，像被利物削断的。

“爪子堂主，这是何物，你见过么？”肖长悦把珠子递到枯骨爪面前晃晃。

枯骨爪目神一凝：“我方才好像见着，这东西戴在阙幽身上。”

“啊？”肖长悦惊一跳，深怕是阙幽故意留下的，见了瘟神似的丢出去。

“啧！嘿你这臭小子！”紫雾蓦然翻滚起来：“我特地从那魔孽小子身上割下来给你的，好东西都丢掉，真是不知好歹！”

神殿门前多了三位朝圣者，中间那名红衣少年腰间多了颗火珠子，短短十丈路，以他多年制作玄器的巧手，三两下就把火珠子从原有的绳上取下来，串在了蕴寒珠下，十分熟练。

神殿巨门不及千年老松高，该有的威势丝毫不少，枯骨爪脸上的轻浮和肖长悦满面雀跃都不由自主变得肃然。银白殿门上，没有丝毫霜雪覆盖，其上苍龙与冰雪图腾清晰可见，古朴神秘。一直泛着荧光的蕴寒珠刷然迸射出青天白日似的光亮，将昏暗尽数驱逐。同时，殿门上昂首的苍龙，龙目神光一现，栩栩如生的仿佛立即要游着门面冲上天际云霄。只听巨物移动的沉闷声，殿门缓缓打开，内里冰冷却明亮的寒光从缝隙钻出，逐渐宽阔，直至殿内景象全然呈现三人目中。

冰壁凌玉，龙灯寒烛，放眼一片洁净如洗的冰蓝，四周有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奇珍异草，最叫人瞠目结舌的是，神殿正中央，竟是他们在天极西北边见到的那座古祭坛。

唯独不同的是，最中间的通天神柱上，赫然有一座冰凌与凌玉相辅凝成的神座，神座上，有道正襟危坐的身影，垂落座面与腿边的白发没有任何束缚，任凭其披洒着，如瀑布顺滑。白发间那张脸，无比年轻，要说与他们年龄相仿，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肖长悦的视线全然叫那张脸引了去，眉如长剑，目闭线条优美，鼻梁挺拔若雕，薄唇紧闭嘴角微扬，面庞轮廓劲瘦似刀削...只是这张叫人挪不开眼球的面庞上，眉间以及睫毛，有薄薄霜雪覆盖，周边寒光映射，使这张脸显得格外苍白，即将与殿中满片寒冰融为一体。

且其身上着的，是嵌着凌玉的银铠，肖长悦不禁忆起，濯尘泊下，叫他神识上身却又不为他所控那具身体，握剑的臂膀之上，裹的就是这种铠甲。

他不觉间已目瞪口呆，场面之震撼，叫他久久回不过神来。良久，才缓缓开口：

“这是...苍神穹川。”

接着，又察觉什么似的，慢慢回头瞧着身侧的陆辰淼：“陆涯，是巧合吗，你与他，真像。”

其实不用肖长悦开口说，陆辰淼自己就能感受到，神座之上似被千年霜雪冻结的那张脸，不说于他一摸一样，至少也有七八分像，尤其是簇拥周身的冰晶霜雪寒气，仿佛一种气质的具像化。

陆辰淼波澜不惊的神情上，难得出现一丝情绪的裂缝。自从他们踏进这雪野之下的神域，所见所闻种种，愈渐变得鬼神莫测。这里，似乎深藏着千年酝酿的巨大秘密，只等人来踏足、来解开。

“啊！”肖长悦感觉脑袋遭受狠狠一记暴栗，捂着头吃痛，余光一道紫雾一游而过，等他视线追上去时，紫雾已经绕着他转了好几圈，最后落在三人面前，膨胀着化成一具人身。

个头矮小、两颊红润、白须飘飘...正气吁吁盯着肖长悦。

“老顽童？！”他惊叫。

“嘘！”小老头气的白眉直竖：“臭小子！神殿之中岂容你大呼小叫。还有，随意评价神明容貌，实属大不敬行为，还不快行礼赎罪？”

肖长悦实在是惊讶，憋不住就叫唤出来，但见老顽童头一回如此气愤，就匆匆忙忙单膝跪地，双手行神礼缓缓附身。

“卑修肖长悦，举止粗随，有违神觐，望苍神赎罪！”肖长悦语气听着铿锵，内心老早慌乱如麻，他不知这位苍神尊的脾气，心里没底，万一遇到个不好惹的，要降神罚给他，这辈子岂不交代在此了。

直到他话音的阵阵回声落下，座上之躯都没给出任何回应，老顽童在等着什么一言不发，两侧陆辰淼和枯骨爪同他一样行着面见神明应有的礼节。

他心中波澜起伏，时而如海上千帆过，时而似万马奔腾，直到头顶流出一缕沉重叹息。

肖长悦十分想抬头去望，但又不敢，只听见小老头恭敬道：“穹川，老朽知道你向来秉公执法不偏不坦，但这孩子性情一向开朗跳脱，兴奋起来管不住嘴，但心地纯善绝无恶意，方才还在殿外同闯进来的魔孽舍命周旋，您便宽恕他罢。”

众人惊愕这小老头竟敢直呼苍神大名，就听座上再度开口：

“罢了，听你的，这孩子说的也没错，本尊自己瞧着，也觉左边这清芷殿的少年极似本尊年轻时。不要怕，且起吧，本尊原也无由责罚你们，毕竟超然曾言，进入神域并踏入神殿的第一批亦是最后一批，这第一批与最后一批，便是本尊需等的转机。”

肖长悦听的半知不解，扭头看陆辰淼，后者也只是摇头，枯骨爪同样云里雾里。

“苍神尊，卑修有个问题，您既然说我们是第一批进入神域踏入神殿的，那为何殿外厚雪之下，埋葬了那么多尸骨遗骸，他们生前，难道不是误入神域却不幸葬身与此的玄修吗？”

当然他承认，敢这么直接同神明问话，也是仗着有小老头在。他不明白这老顽童说的话在苍神面前为何如此管用，但不论如何，是真的管用就够了。

果不其然，又挨了小老头一记瞪眼。

肖长悦没有抬头看那张冰霜冻结的脸，但能感受到一股不属于周边之人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

“北老，本尊倒觉得爽朗不拘束的性子，没什么不好，至少，能令本尊念起他一瞬。你瞧着难道不觉得真有些许他的影子？”头顶上的声音难以察觉地柔和几分，似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往事。

小老头闻言，目光洒向肖长悦，停驻，像在透过他寻找另一个人的痕迹，直到仔细剖析完他的脸后，眼眶蓦地撑大，转而对苍神说：“老朽认为或许你应当让他抬起头，便可相信超然之预见绝非子虚乌有，他当年，并无骗你。”

“肖长悦，抬起头来。”穹川不做任何犹豫，就算北老不提醒，当看见肖长悦腰间系挂的两颗珠子时，他已经认定了大半。

肖长悦乖乖抬头，那张冰冻的脸再次撞进他瞳孔，奇妙的是，双目依旧紧闭，薄唇仍然抿紧，与刚进来时瞧见的没有丁点不同。这具似嵌在冰中的身躯之上，有青光跃动，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

他怔了，青光好像也愣了片刻，才低声喃喃：“阿应...”

隔着千年时光的壁垒恍若在这一瞬打破，恍惚间，肖长悦眼前不再是雄伟的古祭坛，通天柱上的冰座不复存在，座上身着银铠之人，雄姿英发、面带浅笑地站在面前。

...

“长悦，阿悦。”两声忧虑紧张的呼唤顺着耳道穿进识海，才将眼前错觉般的一切打散，肖长悦一眨眼，再睁开，眼前已然变回原貌。

陆辰淼看肖长悦刚刚出神地像被抽了魂魄，按捺不住担忧，另一边枯骨爪则把手搭在他肩上，试图拍醒他。陆辰淼看似无意将他拉近了些，关切问他有没有事。

肖长悦摇摇头：“没事，就是陷入了一个格外真实的幻觉，跟濯尘泊里的感觉一样，看到的东西却不同。”

“长悦，外头捡到的那颗火珠子，怎么亮了？”枯骨爪惊觉。

肖长悦低头一瞅，果真，明明当着他面熄灭光芒的火红珠子，眼下居然同蕴寒珠一样，漾着微微光亮，肖长悦感觉自己好像挂了串做工别致的灯烛。

“你腰间此物，曰纳炎珠，与另一颗蕴寒珠一样，皆是神明一缕神识与部分精纯神力相凝而成。你在濯尘泊被不属于你的记忆纠缠，归因于这颗蕴寒珠，他便是本尊神识神力所凝。各位是超然预见带来转机之人，本尊无妨告诉你，濯尘泊下，是本尊最不愿面对的一段记忆，本尊将他抽离封存水下。而你使蕴寒珠中属于本尊的一缕神识与之产生共鸣，让它误将你当成本尊，才害你纠缠其中，险些遇难。同时，因着这阵共鸣，让本尊想起了这段不堪的过往。”青光里流出的话音较之前多了些许哀伤。

肖长悦很会举一反三：“如此说来，这纳炎珠便是另一位神明的神物，我方才恍惚一瞬的错觉，就是那位神明神识的记忆。”

“是，”青光沉声回答：“那位神明，你们虽未见过，却也一定耳熟能详，他就是世人闻之唾厌的邪神袭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