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风 第8章 第 8 章

成珏抱着顾筝爬下云梯，顾筝惊惶未定，等她发现成珏全身冰凉，眼圈泛红时，成珏已经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这一倒，倒是把顾筝原本离体的三魂七魄吓得全部归位了。

成徽和成植也被士兵慢慢放了下来，成锋驾着战车驶向城门，到成珏身边时，他让战车停下，侧首低头看了他一眼，

哼，混小子，装蒜倒有一套。

成锋的内心是复杂的，他原本以为活不到而立之年的小儿子，竟然在如此千钧一发的关头出了回大风头，把那张病弱残缺的皮扯了下来，露出了城府深阻的真面目。

十日前，风不群突然对他说，余休与南蛮串谋，已经夺了邑城。

成锋双眼一黑，险些站不稳。

风不群赶紧扶起他，让他别担心，这一切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余休会选在此时动手，但是城里已经埋了内线，会同救兵里应外合。

此内线，便是成珏。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成珏为了躲避成夫人及其党羽的迫害，毅然决然靠着自伤的毒药把自己弄成一副病体残躯，这一装，就是十年。

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成三公子在今日提着几十斤重剑和南疆首领正面相击，这抑扬顿挫做文章的学问，自己这个小儿子倒在做人做事上学了个通透。

成锋瞥了站在旁边的风不群一眼，仿佛在用眼神说“呵，还有你，这个帮凶！”

风不群只当做没看见，一副云淡风清的高人姿态。

成锋命人将成珏扶起，自己率先入城，完全没把站在不远处的两个草包儿子当回事，连眼珠都不往他们身上挪动一下。

两人受了这种对比鲜明的冷遇，都蔫蔫的耷拉下脑袋，望着地上散碎的石子，脸上燥的慌。

他们往成珏的背影投去目光，恨不得将这扮猪吃老虎的货分成碎片，架在火上烤来吃。

顾筝一路跟着成珏，她许多日未进食，原本虚弱无力的很，可是看见成珏满额头冷汗直往外冒，又不知哪儿来的精气神给她搜刮了出来，硬是支撑着她一路随行至医馆，看着胡大夫给成珏施针灌药才算完。

胡大夫给顾筝煮了一碗粥水，看着她那头像在风沙堆里搅过的头发，嫌弃的说到：“去把你那头乱草洗干净了再来，看得我眼疼。”

顾筝瞥了一眼他左支右绌的大胡子，硬是把“五十步笑百步”这话给咽了回去，站起身客客气气说了声“好”，才小风一般挂去洗头了。

胡大夫看着床榻上苍白如玉的成珏，一张久经风霜的苦脸终于露出了浅浅一笑。

八年了，这孩子到底没把自己给弄死，他都以为这孩子熬不到翅膀变硬，就会半空夭折，没想到还真给他熬出来了。

十六年前，那个冬天，这孩子的娘拉着他的袖子，目光像是要杀人似的，求他一定要保住成珏，否则自己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外人都说那个南疆女人死于难产，是因失血过多而亡，但胡大夫和那个女人都知道，到底是谁想要她的命，是谁在她饭食里下了不该下的东西，逼着她一尸两命，死不瞑目。

幸好神明护佑，孩子最终还是生下来了。

成珏长到五岁，胡大夫便把真相告诉了他，他以为这孩子会找成夫人报仇，会控制不住内心的仇恨和愤怒，将此前为了护住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毁于一旦，胡大夫都准备好了一套心力交瘁的劝慰词。

没想，却完全没派上用场。

成珏冷静的让他这个红尘堆里滚过几十年的人都觉得害怕，他静默着听完一切，愣愣的看着地上那些小草，过了许久，才抬头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有保全我的办法？”

胡大夫当即呆立风中，变成了一根人形木桩。

成珏见他没有办法，思考很久，才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我看起来病入膏肓，但是又死不了的？”

胡大夫反应过来，讷讷道：“什……什么？”

成珏镇定自若说道：“她现在不杀我，应该是看我小，构不成威胁，但再过几年就难说了，最好让她以为我快死了，或者死活都没什么区别，她才能放过我。”

胡大夫当时就觉得，这孩子体内一半南疆蛮族的血液不是白流的，跟他娘一样，天生便将生存看作第一目的，为了活下去能不惜一切。

这些年，成珏外表温润的像个病弱佳公子，但胡大夫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五岁孩童淡漠冷静的眼神，穿透岁月，依稀犹在昨日。

顾筝风驰电掣般洗完头溜回来，成珏已经醒了，他一只胳膊枕在头下，正悠然自得地看着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筝一下扒在床沿边：“三公子，你醒了……”

成珏扭过头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可能心情轻松的原因，连说话声也比平日来得轻快。

“瞧你这丑样子，就跟落汤鸡似的，是不是想让胡大夫支个锅把你给炖了，给我补身子啊？”

顾筝：“……”

以前的温润如玉都是骗人的吧。

胡大夫刚好走过来听到，立马起哄架秧子：“哟，这么大个，我这儿还真找不到合适的锅，干脆给村口宰猪的屠夫借个锅炖，他那里有专门烫猪毛用的。”

顾筝简直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骂了，自己方才担的是哪门子心，这二位敢情是一根藤上的瓜，虽然一个看起来丰润，一个看起来干瘪，但骨子里都是一种货色，白瓤没心的。

成珏见她渐渐凝滞的神情，朗声大笑，一下坐起来，顺手薅了一把顾筝的头，又跳下床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见往日走两步都要连咳带喘的病态，像是枯木又逢春，很快满树就要绽放迎春花了。

胡大夫赶紧说道：“你才断药没两天，这几日又没怎么合过眼，再躺会儿，别逞能，往后有你逞的时候。”

成珏轻轻一笑，不理会他，转身对顾筝说：“你想不想看看真正的成氏铁骑？”

顾筝一愣：“真正的？方才城墙外不是吗？”

成珏眼睛微弯，一双温润的眼像是含了世间所有情义，看得顾筝心上一跳，不自在的别开眼去。

她这位三公子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如此勾人吧，顾筝突然没来由的想到，日后三公子要是娶妻，会是何人来承受这每日引人沉溺的目光，她突然有些羡慕，又突然有些惆怅。

可刚刚脱离老弱病残行列的成三公子看不到她这些伤春悲秋，拉着她的手狡黠一笑，说道：“那些是假的，骗余休的，走，我带你看看真的。”

说罢，便拉着顾筝跑出了门，只剩下胡大夫迈着老朽的身躯，颤颤巍巍急忙追出门，却只看见被马蹄踢起的尘土飞扬。

胡大夫啐了一口尘土：“呸，山上的猴都没你能跳！我以往给你的药，你怕是偷摸倒了一半吧，故意装病给我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