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珏跟着随从进入“三思堂”,一进门,便看见成锋板着脸立在上首,南萧、风不群随侧身旁,堂中跪着成徽和成植。
成珏乖觉,未等成锋发话,便自觉自主的跪在了堂中。
成锋看着他,方才阴冷的面孔似乎终于攒够了水分,终于开始大雨倾盆起来。
“你们都滚,我要好好跟这位三公子聊聊,向他讨教讨教这么多年将自己伪装成半个废人的机巧。”成锋两腮咬得紧紧的,脸上泛起了一股临阵对敌的杀意。
成徽和成植看了成珏一眼,赶紧躬身跑了出去。
成锋坐于堂上,抖抖衣袖:“你是自己说,还是让你这位师父替你说?”
风不群眼角一跳,赶紧把目光转到别处,成珏提起唇角,脸上却是刚毅和近乎锋利的倔强。
“成珏从九岁开始便跟随师父练剑,一开始师父并不愿意收,是我死皮赖脸苦求来的。”成珏一本正经说道,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愧疚的,“乱世浮生,蝼蚁尚且知道保命,更何况我一个大活人,我倒是想问父亲一句,我有什么错?”
成珏说完此话,眼中闪现一丝近乎冷漠的锋芒,目光直直看着成锋,成锋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刚想说什么,但又半天想不出来词。
是啊,他有什么错?
十几年前那个南疆女人的死,自己难道一点也没怀疑过?
十几年前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儿子没有羽翼庇护,选择装弱自保,又有什么错?
对于这个儿子,自己这个父亲终究还是亏欠太多。
成锋站起身,取下近处木架上的鞭子,走到成珏身边:“好,往事可以不予追究,但你今日所为实属大错,这又要如何辩解?”
成珏余光扫向那拇指粗的鞭子,少年心性轰然炸开,十分棒槌的说了一句:“没错,但我认罚。”
成锋瞬息之间怒气上翻,鞭子毫不留情甩在了成珏身上,成珏咬住牙关,连一句闷哼都不发,成锋见状更怒,又一道狠鞭落下,将成珏的后背连衣带肉撕了个大口子。
南萧和风不群互看一眼,彼此很心有灵犀的向成锋施礼退出,还贴心的给这爷俩儿带上了门。
走出屋外,看着破败萧条、血腥四溢的邑城,南萧才怅然的说道:“唉,这国这家,还能不能好了?”
风不群或许是洒脱惯了,也不知安慰身边人一句,只淡淡说了句:“好与不好,也就那么回事吧。”
南萧抬起眼眸,侧转头看他,这位声名赫赫的剑客,没有半分忧国忧民的慷慨壮志。好像这河山倾覆,山海颠倒,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此期间笑看风云,把自己完完全全置身事外。
南萧问道:“不知风兄是否有意加入成氏铁骑?若我成家军得风兄指点一二,必定如虎添翼。”
风不群轻轻一笑,回道:“成氏人才济济,哪轮得到我去凑趣,南副统领休要再提,垂暮老者,苟且过完余生便是大幸。”
南萧瞥了他那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还有看不出年岁的面容,真想知道“垂暮老者”这四个字他是如何有脸说出口的。
风不群好似感应到他的冷嘲,就自行把别人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热讽给补上了:“我练的那路剑法讲究心宽体阔,天人合人,于阵前杀敌无用,修养自身倒还可行。”
南萧朗声大笑:“日后海晏河清,倘若南某能保全性命苟存于世,必当向风兄讨教此中修养之道。”
风不群:“风某定会倾囊相授。”顿了一下,“只是还有一事,不知道我那个小徒?”
南萧明白他要问什么,便径直说道:“押解进京是免不了的,至于要怎么罚,还得看大将军的意思,不过此番看见的人不少,就算大将军想掩藏恐怕也掩不住,圣上早晚会知晓。”
风不群沉默着点点头,成珏那孩子,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一会儿城府深得让人害怕,一会儿又少年心性尽做蠢事,他这个当师父的也看不透他。
风不群叹叹气,引着南萧往邑城大街上行去。
……
顾筝被那匹马颠得酸水都快冒出来后,那马终于消停了下来。
随后,那马又溜溜达达地绕着城逛,最后天色较晚时,它才在城中一处院门口停下。
顾筝没踩住,摔下马去,那马自行从一个偏门进了那院子,顾筝一时好奇这到底是谁家养出来的野马,也跟着走了进去。
那是个马厩,还有四匹马在里面嚼着草,顾筝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院子,不觉看得久了些,跟着一条长廊就往深处走去。
邑城刚经战火,似乎这院子里的人也逃的七七八八,顾筝一路走,都没看见别的人,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走得太深时,又忘了出去的岔道,便困在了这个院中。
顾筝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期盼碰着谁能带自己出去。
她人小又瘦,走路几乎没声,转到一个屋前时,便听见里面好似有砸杯子的声音。
顾筝吃了一惊,她原本想走,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传来,脚步猝然凝住了。
“大哥,成珏那小兔崽子实在是太阴毒了,他明明知道余休叛变,为什么提前没向我们透露一二,偏要等别人攻入城了,我二人差点死在余休刀下才冒出来挑大旗,他这是要干嘛,故意用我二人当垫脚石,显摆自己有本事么?”
“大哥,别的不说,就说他装病装这么多年,这人的心思得多沉啊,骗得我们团团转,现如今娘亲和大嫂都被他害死了,他反而到爹面前炫耀,我看再这样下去,爹没准儿会把这个邑城交给他。”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如果他真的小人得志,掌了大权,他会放过我兄弟二人吗?你别忘了,我们以前是怎么对他的?”
终于,另一个人开口了,声音听上去有些发涩嘶哑。
“二弟,我怎么会坐以待毙,娘亲的仇,我妻子的仇,有一半都要算到他头上,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你先别出声……”
顾筝心跳加速,但可能是这段时间经历的险境太多了,连生死都走过两回,别的事也就能担着了。
她没有慌乱,环视四处,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顾筝寻找到最近的一条路,便像小猫一样悄没声的溜走了。
果然,顾筝的直觉很敏锐,她刚一躲开,成徽和成植就探出头来看看四处有无他人,看见四下无人后,才关上门窗,簌簌低语讨论着接下来的计划。
顾筝在小院里又摸索了一段时间,才找到一个小门,她立马打开门闩,从小门跑了出去,然后风似的奔走了。
到了成珏的小院子时,天色已晚,成珏的房间还有烛火跳跃。
沈妈和小厮都被成珏提前打发走了,现下不知逃到了何处,眼下这个小院子里,只有成珏和顾筝二人。
顾筝赶紧去拍成珏的门,门没关,成珏瓮声瓮气哼了一声,顾筝便推门而入。
成珏正面朝床躺在木床上,他后背被打得惨不忍睹,衣服撕得破破烂烂不说,里面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看得顾筝心里一阵直抽。
成珏看见顾筝,挤出一抹笑:“怎么现在才回来,那马带你去西天取经了?”
顾筝简直不知道该安慰他好还是该骂他好。
顾筝说出了她这些日子来第一句刻薄话:“怎么都打到背上,没有打到嘴上?”
成珏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又扯住了刚结痂的伤口,成珏额头冷汗一茬未灭,一茬又起。
“阿筝,我那柜子里有药膏,治刀剑创伤的那个小盒,你帮我拿来。”
顾筝翻开柜子,在一大堆药瓶里找到了写着“刀剑”二字的小盒子,她拿着盒子走到成珏边上,把盒子放到床边。
成珏挑眉:“你不会让我自己抹吧?”
顾筝这才反应过来,就成珏眼下这种半残废的状态,确实动弹不了。
她轻轻拨开成珏后背那些衣服碎片,挑上药膏,清柔地在成珏背后匀开,成珏虽然痛得火烧火燎的,但还是忍住没说,反倒问起了顾筝。
“你脖子上的伤口没事了吧,需要看大夫吗?”
顾筝摇头:“小伤,死不了。”
成珏觉得只是数日不见,这孩子怎么突然变了个性子,还是她过往就是这般性子,只是刚来时没适应环境,所以发挥不出来。
成珏“哦”了一声,没说话,咬着牙关等着顾筝把药抹全。
顾筝弄好之后,出去净净手,又走了进来。
成珏刚要睡下,见她又掉头进来,有些不解。
顾筝确定四周没人后,便把门关上,走到成珏身边,低声将今天自己无意中听到的话转述给了成珏。
成珏听完后,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他似乎又恢复到顾筝刚见他时的那股清冷公子的模样,他对顾筝说:“不要跟第三个人提起,听到没有!”
顾筝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成珏又道:“这院里如今只有你我,他们要对付我倒也罢了,我肯定死不了,但要是对付你,恐怕跟杀只小鸡差不多……这样吧,你把被子拿过来,就在地上凑合着睡几天,等过些日子我身子恢复了,再想长远之计。”
顾筝虽然对那句“跟杀只小鸡差不多”很是恼火,但还是乖乖的跑回去拿好了床被,在成珏床榻下凑合着打起了地铺。
黑暗中,两人各怀心事,都难以合眼。
成珏这才想起一件事:“对了,小石头,我让你走,你怎么又回来了?你回来时,难道没看见城里在打仗,怎么还让金木枭那伙人给抓住了?”
顾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为了你啊。我回家后看见村子里的人都被杀了,便想到是南疆蛮夷作乱,想到你……”
“想到我什么?”
“身子孱弱,弱不经风,杀只小鸡都困难,恐怕连逃跑都比别人慢,便想着回来给你报信。”
“哈哈,”成珏又一次被她逗乐了,“那子溪在这里谢过小石头的救命之恩。”
成珏心里拂过一阵暖风,虽然他不需要别人救,但这份在危难之际仍然记挂他的心,似乎从他有记忆一来,除了胡大夫和师父,还没有从第三个人身上得到过。
他转过头,看着地上,虽然黑黢黢的屋子看不清楚,只是一团虚影,但成珏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