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无垠 第16章 第 16 章

2496年2月1日。

新年尚未完全过去，街上依然张灯结彩，但却无不透着油尽灯枯的气息。只一个月的时间，地面上的风向就变了，朝不保夕的绝望经过舆论和谣言的发酵，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集训期未满的年轻士兵们披甲上阵，分为三批，跟随着前辈的步伐，踉踉跄跄地踏入黑暗残酷的宇宙战场。

宋兴琛跟古嫣被编入第二批，姜昙华是第三批。第一批的人数不多，基本都是衡景明这种尚未入世的天才和学霸。

那天下午，中国第一批随军的新兵在甘肃搭乘“飞廉”号太空电梯，从东风航天城出发前往地球同步轨道，然后再乘特轨进入各大太空堡垒。

在电视上看到“飞廉”号启程的那一刻，宋兴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真的要打仗了。这几天集训地放假，有军衔的老师们纷纷回到自己原本的工作岗位上，无瑕再照顾这些介于学生和新兵之间的孩子，也为了让他们再回去陪陪家人。一旦上天，什么时候下来，就没有个准信儿了。

宋兴琛为了不让妈妈和姥爷担心，没胃口也按照平常的饭量吃完了晚饭。

“这就吃饱了吗？”康濯碧看儿子最近脸色不好，不用问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宋兴琛倒了一杯水，准备端回房间喝，“吃饱了。”

“少喝点水，锅上还炖着笋鸭汤，你最喜欢的，一会炖好了来喝点吗？”

宋兴琛想说不喝，但看见康濯碧的眼神，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好啊，我晚上吃多了，先去躺一会。”

他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只开了天花板的背景模式。精细的纳米屏幕以超高的分辨率投射出各个星球的图景。往日他最喜欢对着旋转的木星发呆，椭圆的红斑就像眼睛，跟他隔着星河相望，那些浪漫的、壮烈的、神秘的都让他心生向往。

宋兴琛习惯性打开星系背景图，跟木星大红斑对视了五秒之后，他直接冲进卫生间吐了起来。

吐完之后，他闭着眼走出来，扶着墙摸索到调节板，直接关上了全部电源。

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他听着自己难以平息的心跳，躺回床上，满口酸涩。

不知躺了多久，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敲门声。

“你又没带门卡吗？”宋兴琛嘟囔了一句，翻身要起床，意识不清醒的他还以为自己在集训地，姜昙华没带门卡让他来开门。

“琛琛，睡了吗？”

是康濯碧的声音，宋兴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家。

“还没，我……”宋兴琛觉得浑身发冷，睡之前关上了电源，暖气也断了。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睡衣外套，“你进来吧，门没锁。”

康濯碧轻轻拧开门把手，看见房间一片黑，迎着光看儿子就穿一件薄毛衣，刚想打开灯，就听宋兴琛语气惊恐。

“别开灯！”

他刚才直接断掉电源，现在打开依然还会出现那个巨大的木星。

“好。”康濯碧就着走廊的灯，将手中的碗放在桌子上。

宋兴琛闻到食物的味道，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一口喝光杯子里已经冷掉的水，“怎么了？”

“我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宋兴琛略微低着头，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很紧。

“聊聊你的工作。”康濯碧语调轻快放松，这让宋兴琛紧张的情绪得到了一点缓和，她说：“你们集训地给学生家长发了通知，要打仗了，是不是？”

“嗯。”

“你想去吗？”

“我不知道。”宋兴琛抬头看她，逆着光只能看见她的轮廓，诚实地说：“而且也轮不到我说想不想。”

“听你这口气，像是赶鸭子上架。要不然这样吧，你跟我去公司上班好了，我手底下还缺个业务员。”康濯碧是一家基金公司的经理，多年在金融领域的她抗压能力和接受能力都很强。

“我才不去。”宋兴琛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好不容易才考上军校，怎么能去……”

他哑然，是啊，他好不容易才考上军校，他还记得自己当年收到国航录取通知书时候的心情，也记得每天训练完之后酸胀的肌肉，以及因为压力大而看的那些惊悚恐怖片。他的学业刚结束，事业尚未开始，怎么能这时候就给自己喊停。

宋兴琛心中突然有了一丝触动，“妈妈，你是怎么想的？”

“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只问你三个问题。”康濯碧坐在椅子上，声音不疾不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如果战败了会怎么办？你已经不是个学生了，未来的路怎么走，需要你自己拿主意。”

宋兴琛沉下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战败的话……这个民族在各种灾难和危机面前都挺过去了，经过五次工业革命的地球科技突飞猛进，就算星际战场失利，大不了就打游击。古代一位著名领袖“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至理名言，至今还写在他们的太空军事战略学的课本上。

“你自己想好就行，姥爷那边不用担心，他就是个老顽固，能说通就说，说不通的话让他自己想通。”康濯碧站起来，指着桌上那碗汤，“喝点暖和暖和，早点休息吧。”

她走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上房门，站定了一会，才擦了擦泛红的眼睛。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性子太软了，往好听了说是脾气好，不好听就是懦弱，这也造成了他没有太多持之以恒的决心。这几年一直在军校，表面上看起来是比以前果断了一点，但内心深处依然是那个自卑没主见的小孩。只有他自己真正决定要走什么样的路，才不会后悔。

房间里，宋兴琛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房间里的灯，看着头顶上那颗巨大的气态巨星。

现在战况不明，局势不明，如果他放弃了参军的机会，有朝一日战火烧到了地面上，他能甘心做一个被自己师友保护的“普通民众”吗？躲在他们背后，看着他们或死或伤，自己又真的能安心地活着吗？

跟红斑对视的那个瞬间，宋兴琛仿佛在那里面看见了自己。

想通了的宋兴琛心情不再郁结，吃嘛嘛香，足量的运动和饮食，又让他生龙活虎起来。

去学校递交档案的那天早上，宋兴琛看见姥爷康凯一大早就坐在客厅的餐桌前看书，他偷瞄了一眼，姥爷看的是《近代星际史》。这本书的汇编作者其中就有他，这本书的其中一部分也摘选进了中学大学的教科书。

宋兴琛看见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姥爷是个急性子，憋着话比忍着饿还让他难受。果不其然，见宋兴琛一直不吭声，康凯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

“小子，你不怕死吗？”康凯一早上都在装模作样地看书，年轻时就有些固执，老了脾气也没改善多少。

“这话问的，谁不怕啊。”宋兴琛选了一双舒服的旧鞋子，蹲在地上仔细地调整鞋带，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姥爷说完话。

康凯斜着眼睛看他，冷哼一声，“那你还去，太空堡垒这么多人，缺你一个不少，加你一个不多。”

“总得有人去。”

“那也不是你这个小屁孩去，你去了能干啥，啥也不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毕业的绩点，其中有一门课的成绩还是补考过的。”康凯面无表情往自家外孙心窝里扎。

“呃……那门课临时换了老师，系里一大半学生都挂科了。”宋兴琛系鞋带的手一僵，给自己找补，“而且那门课是理论课，我实操课的成绩还是很不错的！”

康凯继续补刀，“哼哼，那也没见你拿过一次奖学金。”

宋兴琛给鞋带打了个死结，刚想说点什么来扯开关于自己“学习成绩”的话题，就听康凯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琛琛，你不怕吗？”

你不怕吗？不怕死吗？不怕输吗？这些问题宋兴琛想了一个月，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前几天晚上看到昔日同窗已经出发，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跟“战争”和“死亡”距离这么近，但是——

他轻轻颔首，看着康凯手中那本《近代星际史》，“姥爷，人类得先有历史，才能有历史老师。”

而他要做的，就是去守住“历史”。

康凯没说话，用书盖住自己的脸，朝他挥挥手。

2月5日。

第一批士兵抵达后方战场，作为物资支援部队编入太空军正式部队。

这场战役总有让人说不出的怪异感，自从上次灰界人袭击了三大堡垒，就再也没有其他军事打击上的动静。既没有对太空堡垒发起攻击，也没有想对地球其他地方出手的意思，就好像在等着地球人增援一样。

对此衡景明在新兵中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的部队在等增援，他们呢，在等死吗？

这种看法在一些激进的同龄人中引起热切的讨论，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积极效应，给他们这些初入太空和即将要进入太空的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如果灰界人的科技真的像他们想象的那样，还只是之前被殖民时偷师地球的那个水平，那根本都不用等到第二批士兵的增援，甚至连第一批都能回来过个情人节。

在第一批出发的半个月后，集训地就暂停了所有学生的假期，因为曾经让地球十分头疼的国际邪-教组织夜半鹊，最近的活动越来越猖狂。这个组织最辉煌的历史包括但不限于刺杀了原联盟的拉弗公爵姐弟、策划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游行示-威、煽动和鼓吹无辜百姓成为他们的挡箭牌。

邪-教组织不可怕，可怕的是全世界的邪-教成员在同一时间集中活动起来，以公共交通工具、学校和医院为主要攻击目标，直接扼住了运输、医疗和未成年人这三大命脉。

执法部门和行政部门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只好向就近驻扎的部队发出求助信号。

第一批增援部队已经到达了各自的太空堡垒，卢灿亦作为文职军官到了距离长江堡垒最近的雁门堡垒。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太空堡垒群，它们像一排坚实的人造卫星，在黑暗的太空中组成一道光环，看似美丽脆弱，却在以最大限度地守护着蔚蓝的母星。雁门堡垒就是中国堡垒群中最靠近月球基地的地方，一旦开战，这里就是绝对的前线。

“穷奇先锋队传来消息，灰界人驻扎地在火星附近，确切的位置应该在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上面。”雁门堡垒的最高指挥官魏长卿把屏幕上的布防图放到最大，指着那一处小行星带，曲面屏上面散着蓝光的星星看着无比狰狞，他正在给刚上天的新兵们讲解现在迫在眉睫的形势。

穷奇是三支先锋队中武装最精良的，一直在雁门堡垒的外沿巡航。

“他们现在表面上没什么动静，但不排除他们在暗地里搞鬼，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因为联盟国防的失职，不知道有多少间谍明里暗里地盯着我们。”魏长卿眉心一动，强压去从心脏部位传来的不适感，接着说：“就算是在我军内部，在雁门堡垒，或者穷奇先锋队，或许都会有灰界人的暗线。”

卢灿问：“穷奇先锋队的消息准确吗？”

“我跟他们的霍队长沟通过，灰界人的通讯虽然有反追踪功能，但也能基本确定大致位置。他们的母舰舰群在火星附近，却有一部分信号出现在月球附近。”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对月球基地下手吗？”卢灿看了一眼身后的新兵，担忧道：“现在月球基地正在运送一批新机甲，可不能出事啊。”

“我亲自带队去巡航。”魏长卿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瓶复合维生素片，直接嚼碎咽了下去。他看着面前这些稚嫩的面孔，“虽然你们这群菜鸟没什么用，但是既然分到了我这里，你们就得都给我派上点用场。现在我要挑选十个人跟我一起巡航，剩下的人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熟悉雁门堡垒的一切。”

“有想跟我一起见见世面的吗？”

衡景明几乎是想也不想，第一个举起了手，虽然现实会在不久的将来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但此时此刻的他，可以用“踌躇满志”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