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曳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桌上的画轴上。她本不想让孟素华知道这些事情。
她缓缓拿起赵探花的那幅画:“我不清楚他的所有心事,但有些痕迹,是藏不住的。”她冲着孟素华,指了指那浅淡的血痕:“心中所念,便是眼中所见。”
她接着道:“赵探花应该是在打开这画轴之时,就被毒针所刺。”
李长曳的手轻轻在画面上划过:“毒针能带走他的性命,却无法改变他看到的东西。画中之人,并不是他认知中的公主。”
她的手指停在那颗淡淡的黑痣上,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人永远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对我来说,打开这幅画,看到的是华丽的服饰,是公主的眉眼,那颗黑痣,或许不过是不小心掉落的一滴墨汁。”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些,带着几分叹息:“但赵探花不一样。他看到了这颗痣,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那不是公主的脸,而是刻在他心上的那个人。”
最后,李长曳抬起头,目光定定地落在孟素华身上:“他认得这颗痣,认得这张脸,以至于会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碰它,而这道血痕,便是触碰的印记。”
孟素华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血色尽失。整个人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了一般,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
她的婚姻如同棋盘上的棋子,被家族操控,不得不嫁给不学无术的三皇子,而她所倾慕之人,却即将被钦定为公主驸马。她本以为赵探花钟情于公主,才无情弃她,心中恨意难平:恨他凉薄,恨他忘情,更恨公主为何能轻易夺得一切。
可她与公主相识多年,情同手足,那些共度的时光,像一根细丝,将她的爱恋和嫉恨缠绕得越发深沉,令她心中涌动出复杂的情感。
这交错的情感,终究让她心生歧念,终究走上了无法回头的路。她假借公主府的名义,将手伸向那负心郎。
“我不愿……”她抬眼望着画上的那颗黑痣,喉间像卡住了一根刺,“我不愿他最后看到的,是你的脸。”
于是通过若岚拿来那幅画,亲手加上了那颗属于自己的痣。那一笔,是属于她的印记。却未曾想到,那颗痣,竟然也变成了朝向自己的一把利刃。
亿枫公主倚在软垫上,手里的珠串一直在拨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过了半刻,她终于开口道:“我早知道赵探花不喜欢我,也知道他另有所爱。”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其实我也不愿嫁他,这场选亲对我来说只是权衡之举。婚姻之事,就连我,也无法顺着自己的心意。”
她手指一顿,目光终于落在孟素华脸上,眼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像是怜惜,又像是厌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我本在帮你。”
她顿了一下,闭上眼睛,继续道:“但我没想到,你竟然仗着我的信任,伤害我的人。”
孟素华闻言,猛地抬起头。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半晌也未能发出一个字。
亿枫公主缓缓转头,目光落在站在一旁的陶勉身上:“陶哥哥,此案也该结了吧。”
陶勉上前一步:“证据确凿,我会如实禀告圣上的。”
亿枫公主点了点头,神色未变,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靠回软垫上,淡淡说道:“本宫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李长曳领命转身走出去,走到门口,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昏黄的烛火中,亿枫公主倚在软垫上,身形显得单薄而疏离。她的背影被一片暗影笼罩,透露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仿佛一个被锁在牢笼里的鸟雀,失了自由,也失了生机。
李长曳的目光微微一顿,似乎有什么情绪涌上心头,但她最终还是转身,轻轻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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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
万年县公衙里,李长曳埋头在一摞摞案卷之间,手指翻动的速度快得让旁人看了都眼晕。
上任初始就被牵扯进探花郎暴毙案中,几日前才得以脱身,得以回到公衙专心工作。可一回来,她就被堆积如山的事务狠狠打了个措手不及。
万年县的事务实在太多了,前任遗留下来的需要处理的案宗堆满了一整间房。虽说阿月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帮着处理了不少,可这积压的工作依然多得让人头皮发麻。
李长曳叹了口气,这下可算是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把她调来京城做京官。当初她还以为是升官的好事,现在才看明白,这万年县的典史一职,分明是个没人愿接手的烫手山芋!
已经三天了,她除了整理案卷,几乎连喝口热茶的时间都没有。可偏偏,这事情还没个头!
“阿月!”李长曳一边整理,一边喊道,“再帮我找一找三个月前的刘家庄杀人案的案卷,我怎么都找不到。”
屋内一片安静,叫了几声却没人答应。
李长曳抬起头,刚准备起身去找阿月,结果眼前却站好几个人。
她眯着眼看了看,才发现最前面站着的竟然是陶勉。他身后还跟着蒋县丞,以及一脸冷冰冰的赵霆。
蒋县丞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尴尬,似乎生怕陶勉误会他压迫下属,忙不迭地笑着说道:“哎呀,李典史,别忙了,陶大人特意来找你呢!至于阿月姑娘,我看她太辛苦,就让她先回家休息了。”
李长曳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陶勉已经抬眼扫了一圈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宗,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你一个人要整理这么多?”
李长曳张了张嘴,正准备回答,蒋县丞又抢着开了口,生怕她真的说出什么来:“哪里哪里,这些本来都是下官的工作,李典史只是帮忙整理几份而已!李典史,别管这些了,赶紧去跟陶大人走吧!”
他一边笑眯眯地打圆场,一边不由分说地把李长曳往门外推。
李长曳被蒋县丞推着走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陶勉一听,目光扫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也该用晚膳了,带我们去吃饭吧。”
李长曳心里有些犯难,毕竟刚上任,公衙的人都还没见完,还是不要让同僚们知道自己认识刑部的人为好。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最终招呼着两人,带他们走进了公衙附近一家小馆子。
馆子不大,桌椅都有些岁月的痕迹。菜色很简单,桌上摆着一碟切好的酱牛肉,几碟素净的小菜。
李长曳抬眼瞧了瞧陶勉面前的半碗米饭,再低头看看自己面前这碗堆成小山的米饭,心里一时有些微妙的滋味。也算是和长久未见的朋友吃饭,她本想矜持一些,注意一下形象。可这几日连轴转地处理公事,她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想着想着,她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端起碗,夹了一筷子菜埋头吃了起来。
陶勉在一旁倒是有些发愣。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碗,却也不出声,见李长曳的饭吃得飞快,便顺手又给她添了一碗。
直到桌上的菜被吃得七七八八,李长曳才觉得肚子稍稍落了点实,脑子也清醒了一些。她抬头一看,陶勉只吃了几口青菜,便问道:“怎么不吃肉?”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埋头扒了几口饭,语气里透着点关心。
陶勉还未作答,旁边的赵霆倒是忍不住了。他看着自家二公子这些天被各种折子弹劾得焦头烂额,甚至还丢了当驸马的机会,而罪魁祸首——分明就是眼前这个闷头吃饭的女人。
他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咬着牙说道:“前程都没了,还有心情吃肉?”
李长曳一愣,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陶勉,没搞清楚状况:“你不是刑部侍郎吗?怎么被撤职了?”
陶勉还没来得及作答,赵霆又抢了话头:“不是刑部侍郎的事!是天天被人弹劾,驸马当不成了!”
这句话一出口,陶勉立刻一个眼神杀过去,赵霆识趣地闭了嘴,咬着牙不再吱声。
听到赵霆这话,李长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吃下去了。
她放下筷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微皱眉,脑子却已经飞快地转了起来。她细细一琢磨,猜到多半是那天,陶勉带着身为疑犯的自己一起查案的缘故。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拖累了陶勉,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歉意。
饭桌之上沉默了片刻。
“你最近……”
“公主她……”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又同时顿住。陶勉抬手示意,语气温和:“你先说吧。”
李长曳垂下眼眸,轻声道:“多谢。”稍作思索后,她抬起眼问道:“那,公主驸马最后定了谁?”
陶勉摇了摇头,神情平静:“没人。”
李长曳一愣,眉头紧锁:“竟然没有人?”
陶勉点点头,掏出许久未用的折扇,随意地把玩着:“原本人选有三人,赵探花已死,我因被弹劾失了资格,仅剩的雍王世子,前几日却传出了狎妓的丑闻。再加上司天监说已经错过了议亲的好日子,圣上一怒之下,将此事暂且搁置了。”
李长曳低下头,没有再说话。陶勉看着她,知道她这是又陷入了沉思,便顺手给她续了杯茶。
过了一会儿,李长曳抬起头,拿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刚被调入京城,孟小姐就借着公主府侍女的手杀了赵探花,你被弹劾,雍王世子的丑闻被爆出。真是一环扣着一环,巧得很啊。”
陶勉听后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他的目光掠过窗外,不紧不慢地说道:“亿枫,从小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没输过。”
他顿了顿,微微侧头看向李长曳:“能想出,用案件来牵制我的计策,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
说到这里,陶勉停了下来,他心中暗道:只是,这案件只要牵扯到李长曳,自己不可能不管,只要管了,就会被弹劾。亿枫能够得知李长曳的存在,还自信这计策自己会主动往里跳,多半少不了某位皇子的推波助澜。
李长曳微微一怔,目光扫过陶勉的神情,没再多问。
赵霆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往柜台走去,嘴里还念叨着:“我去结账。”李长曳也要跟着起身,手伸向怀里准备掏银子,却被陶勉一把拦住。
陶勉抬起手,语气带着些不容拒绝的意味:“你我三年未见,你来了京城,我还未尽地主之谊。这一顿饭,就当是我请你,莫要推辞。”他说完,目光落在李长曳身上,眉头微微蹙起。前些日子忙着查案,都没注意到,这三年没见,李长曳的身形竟比从前更加清瘦。
李长曳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低头,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陶勉的话倒让她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情,那些未曾解释清楚的过往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缓缓开口:“三年前,我并非无故爽约,只是师傅突遭变故,我不得不赶回去救他。”
陶勉听罢,手里的折扇微微一顿,他先是一愣,眼底闪过一丝藏不住的光。但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她竟然还记得跟他解释这些事!
这三年,陶勉其实早已想明白,那时的他年轻气盛,眼中只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从未站在她的角度思考过。京城发来诏令后,他匆匆离去,却未留下只言片语。
陶勉轻咳一声,将手中折扇背到身后,若无其事地轻轻转了一下,语气却依旧是很平常:“都过去了。”
说完,偷偷瞟了李长曳一眼,见她垂着眼没看自己,心中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反应稳重得很,忽然又觉得这话未免太冷淡,显得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赶紧又补了一句:“也是我不好,这几年都没主动联系你。”
李长曳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瞬,却又很快垂下了。店内一时有些安静,外头隐约传来的行人喧闹声和马车的辘辘声,倒是热闹非凡。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男子推门而入,声音带着几分急促:“阿曳,公务再忙,也得回家吃饭啊!”
正是李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