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枕梦 第1章 痴小姐雌雄不辨，苦夫人妻母难兼

“姑娘，慢着点！”王奶奶跟在一溜儿小跑的大姐儿后面，外面黑漆漆的，虽然前头有人打着灯笼，可保不齐这小主子一屁股摔了，哭闹是小，叫奶奶怪罪是大。

赶紧走了几步，将人抓住，抱了起来，笑道：“姨妈来了，哥儿这样高兴，可见姨妈没白疼哥儿。可仔细着，天黑摔在地上，把手摔坏了，姨妈多心疼啊。”

敏致给抱起来，虽然不喜欢，也不闹了，由着王奶奶抱进了郑氏房中。

“王妃、大奶奶，大姐儿来请王妃、大奶奶安。”早有小丫头将里间帘子打了，那王奶奶喜盈盈地进了房门，只见炕上坐着永郡王妃并升大奶奶郑氏。

“大姐儿来了。”永郡王妃笑道，“来，给我抱抱。”

“是。”说着王奶奶便上前，将敏致交到王妃手中，那敏致已有四岁大，十分沉重了，故王奶奶一时不敢放手，仍虚扶着。

“果然是大了。”永郡王妃对妹妹笑道，“比上次见长了许多。”敏致已经伸出胳膊，搂住姨妈的脖子，依偎起来，甚可心人儿的。

永郡王妃见此，又逗那孩子道：“嗳，我的儿，你跟我家去，咱们娘儿俩乐一阵子。”说到这里才想到儿子，便对丫头说，“去把观音奴叫来。”

敏致在姨妈怀里听得认真，却不知这“观音奴”是何许人，正当纳闷时，只听她母亲说道：“王妃不知道，我这个丫头，是最怪的。她呀，连话也没能说两句，只因身边伺候的有个叫柳絮的丫头，生得齐整，平日里教她叫姐姐，姐姐的，一回两回不说，往后竟见着谁都叫姐姐。也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嗳……凭我怎么说，只是不改。”

永郡王妃笑道：“竟有这事么？”她因妹妹看重女儿，并不点破，只顺着说道，“这不怕，往后大了自然就知道了。小孩子家家的，我们听了，也只当一乐。”

郑氏听了，亦含笑不语。

正在此时，只见小丫头又打起帘子，走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上前见了礼，道：“母亲、姨妈。”

敏致的大哥敏启也来了，正倚在门边笑呢，敏致见了哥哥，便撅起嘴，盯着他生气。

“观音奴，快见过你大妹妹。”

敏致这才转头看他，这一看，便将那整一屋子的人都忘了，嘴也张大了，叫道：

“姐姐！”

话一出口，大家便都笑起来。不光是永郡王妃和郑氏姐妹俩，就连王奶奶，地下站的丫头也都拿手帕子掩住嘴笑。其中笑得最大声的便是敏启。

“我才跟龄哥儿说，等会儿见了那小妮子，有你吃亏的。他还不信。”说着便走到他母亲旁边，郑氏见了，忙拉他坐下，他便赖在母亲身上。

敏致见人家都笑她，自觉不好受，便把脸藏在姨妈怀里，只是仍偷偷看来客。

“这是你龄二哥哥。”永郡王妃说道，“你叫他观音奴便是。”

敏致不知“观音奴”是什么，听了觉得奇怪，也开不了口，只定定地看着他。又见他神态温柔，貌若好女，眼波虽不含笑，自有一段春愁。看着竟看得痴了。

郑氏解围道：“王妃见笑了，她才上学，不识得这几个字呢。”

苻龄听了，亦柔柔笑道：“妹妹还小，不拘叫什么。”说罢转向郑氏问，“妹妹几岁了，竟已上了学么？”

郑氏一听提到她女儿上学之事，也笑了，点头道：“不过叫她认识几个字。可喜她竟认得快，不到三个月，已认得一千多个字了。”

敏致平日最不喜她母亲谈论这些，顿时没了意趣，便把眼睛闭上了装睡。可她母亲的声音却仍是往耳朵里进，不听也不行，烦得难受。那仙女姐姐也不说话了，想是也不爱听。

“嗳，你怎么睡着了，是不是困了？”过了一会儿，永郡王妃才瞧见迷迷瞪瞪的外甥女，笑道。

“那位妈妈，把姐儿抱去吧。”她看了一眼王奶奶，王奶奶便上来，接过敏致，“天晚了，我们再坐坐也该回了。”

敏致装睡装着，竟真的要睡着了，一下子从姨妈怀里换到王奶奶怀里，只觉得不得意，又毫无办法，只能给人抱了去。

永郡王妃母子又坐了坐，便打发人预备车轿，姐妹二人说了几句体己话，依依惜别，不在话下。郑氏又亲自送出门，看着姐姐上了轿。

“你大爷还没回来。”

郡王府的车轿一走，郑氏脸上便没了笑意，神色疲惫，由珠儿扶着向内走。

“奶奶当心门槛。”

那珠儿本是郑氏的陪房，刚进元府时，郑氏原想等她大几岁，便配给家里的小子，谁知李姨娘来了，丈夫给她挑唆了去，自己身边又没个扶持，所以才将珠儿给了元升做通房。那元升不喜郑氏，又怎会对她身边人上心，得了一阵趣便丢下，仍回李姨娘那里。珠儿却是个忠心的，从此后悉心服侍主子，不提旧事。

“嗳，谁知道我竟这样命苦。”

珠儿见奶奶又要发作，便说道：“奶奶，这是年节里，想大爷在外面多有应酬，出了正月就好了。”

郑氏听她这样说，也不理论，主仆二人回了房。敏致早在自己房中睡下，敏启却不知何处去了。郑氏这才想起，方才敏启明明跟着去送客的，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忙叫人去找。

过了一会子丫头来报，说是哥儿已经回屋睡下了，郑氏才放心。

“奶奶可还是要等大爷回来么？”珠儿铺好了床，走过来问道。

“嗳，再等等吧。”郑氏叹道，虽然眼皮沉重，就要睁不开，仍强打精神坐着。

珠儿将小丫头打发了，劝道：“奶奶今日也累了，何不早些休息。若有话回大爷，明日等大爷酒醒了再说，岂不更好？”

“我哪有话回他，今日姐姐来了，早跟他说，哪怕留下来，和外甥说几句话，他仍是出去了。我……嗳……”说着哽咽不能语。

珠儿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跟着抹泪。

“奶奶何必苦了自己，大爷心不在这儿，奶奶就是再劝，大爷也未必回心转意。奶奶也该看着哥儿、姐儿，孩子和爷们儿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心总是向着母亲的。”

郑氏听了这话，觉得有理，才止住泪。

“好妹妹，你说的是。”她拭了拭泪，“可是我……我怎么能不管他啊！”说着又哭起来，“倘若他哪一天死了，孩子们不就没了父亲？”

珠儿自知劝不住，却又忍不住说：“奶奶别生气，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就是老爷、太太，那是大爷的亲生父母，要管也得老爷、太太管，奶奶是做媳妇的，怎么管，不过把大爷推出去了。大爷在别人那儿听的都是好话，唯独在奶奶这儿……虽然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也得那有心人，领了情的才是啊。”

“不管，是心里没他，他只当人家是好的。”

“奶奶，这话可不禁说，老爷太太只有大爷一个儿子，怎么会不疼爱呢？”

“我说的是那下贱的娼妇。”郑氏咬牙，恨恨道，“若不是她……”

正当此时，外头忽然有人来报：“大爷回来了！”

郑氏忙起身，顾不得哭，便往屋外走。只见几个小厮扶着醉醺醺的元升进了院子，元升口里还骂着些不堪入耳的醉话。珠儿跟着出了屋，站在阶上，只皱着鼻子瞧，郑氏却赶上前去，拦住问道：“这是去哪儿吃的，竟醉成这个样子？”

“呸！”元升一口啐在郑氏脸上，“没脸的东西，还不快给爷爷滚！”

郑氏叫了一声：“你！”珠儿忙上前去拉，郑氏却已经上了手，拿拳头去打元升。元升的手臂给小厮拽着，便伸脚去踢，幸好天黑，一脚没踢中，反而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奶奶，奶奶快回吧，仔细惊动了老爷太太，就不好了。”珠儿往回拉郑氏，郑氏却使劲扭，“我不怕！让老爷太太来评评理！这些年，我是哪一件事做得不好，到头来，竟落到如此地步……”说着就坐到地上，高声哭了起来。

“你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元升亦叫道，“你仗着家里有权势，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姐姐是王妃，你抬眼不认人，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娼门里粉头子养的，你还比不上我呢！”

“哎呀，造了孽了！”郑氏号啕大哭道，“造了孽了！”

那敏致不知何时就醒了，听着外面的动静。近旁躺着王奶奶，睡得正熟，微微打着鼾，等闲事惊不动她。

敏致虽说是个小人儿，打出世起听到如今，知道面上的好夫妻私下是如何腌臜，心也冷了。只因她母亲和先生教养得严，故做出一副乖巧形状，在内承欢膝下，奉侍母亲，在外又学做淑女，体贴庶妹。心内最是冷心冷情，偏生多思多泪，故而从小到大，并无一日欢愉。

今夜听她父亲辱骂母亲，言语污秽，毫无夫妻之情，母亲又大吵大闹，不顾体面，与方才在姨妈面前做派相比，哪像是同一个人？父母如此，做儿女的岂能自爱，少不得悄声垂泪。

只盼二人能够早些息事宁人，免得闹到祖父母那里，又生风波。可惜天不遂人愿，果然惊动元老爷、夫人。那元老爷最是宠爱妻房，竟然亲自出来，将郑氏数落一番，将元升酗酒之恶癖全数推在郑氏身上，骂她无能，看不住爷们儿，纵他吃酒，倘有三长两短，定要拿她是问云云。

闹到后半夜，院子里总算静下来。那元升被元老爷打发到李姨娘处去了，郑氏挨了罚，要跪到天亮才准起身。

敏致睁着眼，想着母亲跪在阶下的样子。母亲在出门子前，想必也是骄傲的小姐吧？

一时间虽然很想出去，抱住母亲安慰，可惜隔着个王奶奶，要喊醒她。倘若她看见母亲罚跪，母亲的脸又往哪儿搁呢？敏致知道母亲是最好面子的，一旦下了她的脸，不要说王奶奶，就是自己也得受迁怒。

故而就忍住了，只当没听见，过了一时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