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过那些东西吗?
那些夜里在房间顶部聚集的透明蓝色水藻——不,与其说是水藻,我倒更愿意将它们称作「夜间的浮游生物」。我的房间就好像是一座渡轮,水族馆或者海洋之类的东西,一到夜里就开始动荡不安,波涛汹涌,仿佛是海盗出海。我把自己看做是船长,床边的窗户正对着船只前进的方向。那些晚间在空气里漂浮的水藻发出神奇的深蓝色亮光,波浪似的打出一个个水花。
这样的事我还没有对其他人说过,除了笼岛千川。我推了推睡在我身边的人,连续小声嘟哝着:“千川,千川……快醒来看看,那些东西……”笼岛的肩头动了动,有些恍惚地睁开眼睛,像松鼠似的揉了揉脸,睡意还没有完全从那张脸上褪去。
“你又再说那种事情了……”笼岛不满地抱怨道,坐起来靠着床背,“哪有什么浮游生物……你不要总是脑子里臆想一些有的没的东西好不好?就算真的有浮游生物,那也只会在海洋里存在。”
我讷讷,又一次不知所言。笼岛千川是我的女友,我们现在已经发展到快要到结婚的那一步。从相恋之初到现在两人静坐着尴尬地默默无言,也许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或者从最开始相识的时刻就早已注定了如今的结局。
对着她半隐藏在黑暗阴影里的脸颊,我不禁联想到从前国中的时候,她那张在雪中冻得发红的脸,宛似梵高笔下的罂粟花。这是一种近乎粗俗的比喻,可是换句话说,在当时面对着她的我不会再联想到别的东西。罂粟花是一种毒药,那双颊上秾丽得化不开的油彩对我不也是一种毒药吗?
千川在二楼教室的窗户边坐着,每每到上课时强行打起精神来,平素便是一概朦胧的睡意,总也不见有清醒的时候。除了到参加俳句社比赛的时候整个人才极度兴奋起来,往后又是一阵一阵地萎靡。
「把心埋进雪中了
二月的风——
阵阵通红地吹着」
这是千川曾经拿过一等奖的俳句,曾经在校展览板上一度停留过三四个月的时间。如果硬要形容笼岛千川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的话,我想她是一个诗人——我愿意将她看做一位诗人。尽管文艺气息对现代都市来说显得有些过敏了,而诗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刚想对千川说些什么,然而她又一次躺下,散乱的黑发狂乱的树枝一样铺在白色枕巾上。我戳了戳她柔软的脸颊,黑发从我的手下流过,好似一弯不会发声的溪水。
“水野君,不要再闹了好不好?」笼岛侧过身,央求的目光打从我的脸上转移到天花板上,「就算真的和我们有关系,那些浮游生物能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我们就是……”它们的养分。我想这么对笼岛说,可是那话一到嘴边,一看见笼岛那黑漆漆的严肃眼瞳,我就只好把这话咽进喉咙里。黑夜起伏,那些深蓝的月光下波动的水藻全部游荡在笼岛的身边与发际,一丝丝蓝色的带状光隙破开黑暗的城门,畏伏在她的耳朵两侧。
窗户敞开着,凉风吹进来。夏季高楼环绕的城市之中难得有此温凉的时刻。我们是在东京生活着——在银座艰难地求生。
“你好久没有写俳句了。」我便转移话题,心虚地瞧着窗外。笼岛没做声,身体又侧向另一边,背对着我。过了好久,她才说道:「早就不写了。”
这一次又轮到我沉默。
我和笼岛千川正式相识,正是因为先前所说的那首俳句。打从那俳句一上展览板开始,我偶然一次路过,看见那首俳句旁边的名字正是「笼岛千川」,想起来班上正好有一位姓「笼岛」的女同学。后来才知道那个在我印象里默默无闻的女同学正是「笼岛千川」本人。
我借学习写作俳句的名义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笼岛。在谈起文学的时候,笼岛就变了一个人似的,骄矝自傲,一双眼睛不时放射出轻蔑的色彩。
我从同学那里得知,笼岛千川从小学起就展现出了不得的文学天赋,十一岁时就已经有作品刊载在地方报纸的诗刊栏目上。此后她的作品便连连获奖,到国中的时候已经是文坛上备受前辈关注且小有名气的新生作家了。
我犹记得笼岛在谈论起各路作家时那种信手拈来的神态,尤其是在谈到芥川龙之介时尤为憬慕的眼神。“如果我能写出那样的作品……”那时的笼岛总是喜欢这样说道,略含郁邑的双眉紧蹙,“我将此生无憾。”
“那真是太可惜了。”片刻后,我木然地回答,“你明明是天才作家的。你明明应该……”应该站到更高的舞台上。
笼岛耸耸肩,我看不见她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一味满不在乎的语气,“随便你怎么说都好了,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即使像现在这样吗?”我问。
那些似乎雪花飞舞的蓝色水藻,如同一个个信号光点在笼岛的身边荡漾。可惜笼岛不是一尾鱼,我也不是,我们都没有在水夜里呼吸的腮。
笼岛的呼吸声绵长,我侧着身小心的去看她的脸,发现她已经闭上双眼准备睡了。长长的眼睫毛垂拢着,静默无言,苍白的皮肤好如一尊希腊雪花石膏人像。这样观察她的时候,箱根还处在长久的冬季之中。
桦树和松鼠上有一层一层的积雪,公园的长椅上也铺着雪被,可是大理石围栏下的湖泊却仍然在流动,波光粼粼,仿佛如今在夜里潜游的月光。海水,湖水,溪水,无论是什么都好,松绿色的波面轻微震荡着。
我在公园里不断地逡巡,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如果笼岛来到我和她约定的公园,也许我要向她表白吗?如果表白,第一句话该是什么呢?我要带她去动物园,去看看一身火红皮毛的狐狸,去看看我那窜动的心情。
笼岛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到来了。短发贴着红红的耳边,好像鲤鱼露出来用来呼吸的腮。我终于在她疑惑的目光下向她嗫嚅着表白——我是个懦夫,没有像其他男生那种激动的勇气与力量向周遭人宣告我喜欢某某人,于是在一长串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语下,笼岛生气了。
我只记得她恶狠狠并且怀着羞辱的表情说道,“你是让我最感到恶心的男生!”
此后笼岛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就算我说不满,也没有机会再写作了吧?”笼岛睁开眼睛,直视着我探向她的双眼,她讥讽地说着,“我恨你。”
笼岛讨厌我,我并不意外。因为从一开始,我对笼岛就别有用心。凭借她出色的手稿,我才得以进入芥川文学大赛。也是在她的帮助下,我才能够在文坛上平步青云,日渐高升。而这些本来是属于笼岛的东西。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原谅我了。”我说,“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让那些出版社来出版你的书。我可以回到家里,央求他们帮你……只要你愿意,即使现在叫我身败名裂也可以……”
“你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做你的枪手了,你才这样说吧?!”笼岛起身推开我,嫌恶地盯着我,“你现在的枪手呢?因为文章质量下滑,可是又没有更好的代笔,你现在已经被各色评论家们嘲笑江郎才尽了吧?”
“很苦恼是吗?那就去身败名裂一个给我看看啊。”笼岛冷峭地笑道,那张脸上盖上一层黑色的暗影,便只剩下一种恐怖的糜丽之感。深海蓝色的光芒透下来,我们就仿佛两只在海里游泳相依的海豚。透明气泡上浮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快要溺死在这里了。
“梦想这东西,总会死的。”我没由头地说了一句,“即使没有我也好……我承认自己无耻可恨。”
国中的时候笼岛第一次以我的名字所发表的作品叫做「梦浮桥」,取自《源氏物语》最后一回的名字,尽管内容却与《源氏物语》没有一点关系。《梦浮桥》说得是两个年轻人相恋却没有结果,最终归于陌生人潮的故事。我喜爱笼岛那种浮媚却又深刻的文字,那笔触每到冷峭的转折时分便戛然而止,没有结局。
笼岛的父母出车祸死了,没有钱财继续上学,更谈不上所谓的文学了。我听说这事以后,便提出让笼岛做我的代笔的建议,出价高于出版社稿费的两倍以上。笼岛自此之后成了我的女友。我把她的文学梦变成了金钱与名利,还有不断地催稿和写稿。早早在二十三岁的时候,笼岛的就已经长出了白发。
我没再说话,下床点了一只烟来抽。海水又在夜里波荡起伏了,今天却像起了海啸似的,尤为凶猛激荡。窗外的东京夜景繁华绮丽,霓虹灯五光十色,一一落在窗边,很是寂寞。
烟雾弥漫。那些照到虹彩的蜉蝣生物却仿佛触电了一样,直直地坠落到地板上。一簇一簇,我知道等到天完全亮起来的时候,这些海藻会迅速灭绝殆尽,这间在海中漂浮的房间就会停止在地面上,连舵手也不知所踪。
我坐在笼岛的身边,摸了摸她冰冷的双手。这个时候还是最炎热的七八月。她的眼下镀着一层淡蓝的水藻,如同出海归来的渔女。
“为我写一首俳句吧。”我央求她,低声说道,“就像以前那一首,满怀着爱恋的心情。”
笼岛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仍旧没有答话,她讷讷,“明明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
“我们来谈一谈你喜欢的作家好吗?”我换了一个话题,“书房里的那些书,你觉得够不够?要不要再添一些?最近有什么你喜欢的作家吗?”
笼岛不说话,仍旧是僵硬地靠在床头,低垂着头,好像一具在海中漂浮的尸体。笼岛这一年刚刚二十四岁,是进入人海之中也会觉得光鲜亮丽的年纪。我们僵持着,第一缕阳光落进房间的时候,我看见她手臂上那浮肿苍白的皮肤。那些落在地板上的蓝色海藻,蓝色海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