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偃人到中年,记忆力却十分的好。
他一下就认出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南赵公主。
身侧的美人见他的注意力被分散,拉了拉他的衣袖,“陛下。”
美人不识虞珧,却感到危机。晋文偃喜好美色,最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
晋文偃未理会她,他虽到中年风采依旧,样貌堂堂,只是精神气不佳,看着是常年纵情声色所致身体亏虚。
晋子瑾与他同处一处,相貌多有相似之处。
他看着虞珧,神情戏谑,“如何跑这里来了,是当初老赵王……”
“父皇。”
晋文偃的话被打断,凝眸不悦地看向晋子瑾。
“儿臣听闻当日她便疯了,如此想是不记得。”
晋文偃缓和些许神色,“倒也是。这般,她是连我这个仇人也不记得了。”说着,大笑起来,甚感有趣,“我那隔室里珍藏的人头许多,叫我也分辨不出哪一颗是那老匹夫的。不然,还能叫他们父女团聚。”
晋子瑾不语,侧眸看向虞珧。
虞珧没听明白他们的话。
什么仇人?什么父女团聚。他们在说谁?
她看着晋子瑾,捏紧了袖笼中掩藏的布娃娃。
他不是小瑾。
他与小瑾不一样。
晋文偃怀里的美人倒是安静下来。她已经知道,这突然闯入花园的女子,是那位南赵公主。
晋文偃的人头珍藏室。她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晋子瑾从晋文偃看着虞珧的目光中察觉出什么,“父皇,既是一个疯子,让人送回去吧。免得一会儿闹事。”
虞珧抿唇不语,她看着晋子瑾又看晋文偃。
疯子。
她真疯了吗。
“送回去做什么。她不是南赵送来给我的么?”晋文偃拂开身上坐着的美人,向虞珧伸手,“过来,到我身边来。”
虞珧犹豫。
她退了一步。
她看到被他赶起身站在一旁的女子给她使眼色。似乎有些着急,似乎让她离开。
虞珧辨别着她的唇语:走啊。
她莫名心慌起来。
可是,她窝在云英殿的话,南赵要怎么办?
她向晋文偃走了过去,“陛下。”
晋文偃笑,“也没有疯得很厉害嘛,还认得我。”虞珧走近后,他伸手扣住虞珧的手腕就将她拉坐进怀里,指腹抚摸上她细腻柔滑的脸颊。
“冷宫将你养得倒也还不错。”看着她颊上的红肿,指腹捏了捏,虞珧吃痛得扭头。
晋子瑾琥珀色的眸晦暗看着坐在晋文偃怀里的虞珧。
“父皇,儿臣听闻南赵王想要回他妹妹。”
晋文偃不语,捏着虞珧的脸端详一阵,“想送便送,想要便要,将晋国当他南赵的么?我可以给他送个死人回去。”
说着,谑笑。
晋子瑾不再多言,“父皇说得是。南赵未免太过随心所欲。”
虞珧捧起手里的娃娃,晋文偃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小瑾。”
一边美人与晋子瑾的目光都看向了她手中的娃娃。
晋子瑾蹙眉。
晋文偃向他看来。
他问虞珧,“什么小瑾?”
她手里的娃娃实在丑陋而诡异。碎布拼凑起的身体,一大一小高低不等的暗血色眼睛。
晋文偃只觉很是晦气的一物,抢来就要让人销毁掉。虞珧立即起身从他手中抢回,“陛下,不能伤害小瑾。”
她抢回小瑾抱回怀里,万分珍惜之色,“小瑾是妾的孩子啊。是宝贝。”
晋文偃的神色转瞬阴沉得骇人,“还真是疯得魔怔。来人,给她关回去!”
虞珧抬头看着他,“陛下。”
两名晋文偃随侍的宦官立刻走上前拉住虞珧,拉扯着她离开。虞珧挣扎着被拉着离开。
小瑾有何错。
她又有何错吗。
晋子瑾看着虞珧被押送远去的身影,亭内晋文偃看向他,“太子知道那小瑾是何物吗?”
晋子瑾收回视线看向亭中,“禀父皇,儿臣并不知。”
“太子要谨修德行。”
“是。儿臣谨记。”
晋子瑾打断他说话又质疑他所为,晋文偃心中不愉。他一直也不喜欢这个双腿已废,孱弱多病的太子。
“回去吧。”
“是。儿臣告退。”
虞珧被押送回云英殿。连华正在四处找她。
两名押送的宦官将虞珧推入小院里,看着一边站着神色讨好的连华,“将这个疯婆子看好,冲撞到陛下,是你的脑袋不想在脖子上待了么。”
“是,是,劳烦二位公公。”连华连连弯腰颔首,“奴婢疏忽让她翻墙逃了出去,往后一定更是严加看管。”
两名宦官离去,连华回头看向虞珧,脸都气得充血,“你当真是个贱货害人精。就要害我脑袋分家是吧。”
她一把扯住虞珧就往屋里走,“往后你就给我在里头好好待着。我看你还能翻出个什么花来。”
虞珧被她拉扯着踉跄进屋,不知如何辩解,“连华,我不能……”
连华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打断了她的话,只见她从一边圆桌下抽来一根铁链,扣在了虞珧腕上。
虞珧当即挣扎,“连华。”
“啪!”连华恼火得又甩了她一巴掌,“贱货,你再动!”
虞珧只能安静看她将铁链锁在她的腕间与床柱上,在连华抽下钥匙要离去时,虞珧抓住她的手,“这一切并非都为我所愿。”
连华呵笑一声,“难道如我所愿吗?我在这深宫里守着你这一个疯子!我都要疯了,你知道吗?”
虞珧沉默着松开她的手。
院门上锁,虞珧从袖下露出娃娃,摸了摸娃娃的头,“小瑾啊,阿娘会保护你的。”
天色渐晚,斜阳余晖洒满冷僻的长巷。
一名宫女走入云英殿侧的小院落,连华正在其中用膳,见人立刻站起。
宫中侍人,无论男女,品级与所在宫室皆由服饰区分。
白日她所见那两名宦官所穿衣物,出自晋帝寝宫,品级也不低。
此时前来的宫女,来自玉成宫。
为防连华认不出,她还递上令牌。牌上写着“玉成宫”。
这是个玉成宫大宫女。
“我奉纯妃的命,来看看南赵的公主。娘娘说了,虽然公主已经不是陛下的妃子,但也还是她的姐妹。可不容随便什么人欺负。”
连华僵着神色,陪笑,“是是。奴婢哪儿敢啊。”
“带我去看看。”
“现在?此时不太方便啊。奴婢去让她收拾收拾,再过来见您如何?”
玉成宫大宫女怎么看不出她的心思,但不欲揭穿。
“那我便在这儿等着了。”
连华点点头,立刻跑出屋到隔壁,打开院门的锁,快步进屋里。
屋内光线晦暗不清,还未点灯。她将灯点上,看着坐在床沿安静不语的虞珧。
走过去,打开她腕上的锁,“还有谁要跟你这么一个疯子扯上关系,真是见鬼。”
虞珧抬头看着她。
——
玉成宫大殿内,章婮捧着茶坐在纯妃对面,“谢谢姐姐。”
纯妃刘悠疑惑看着她,“你如何想来管这事。”
“我见她实在可怜。”章婮叹息,“看不得。”喝了口茶,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有选择,我也没有。”
——
虞珧收拾过一番,脸颊遮上厚厚的粉,随连华到了她的住处,见到一名宫女。
女子起身将手里的令牌塞给虞珧。
“纯妃让给奴婢来看看你。”
虞珧低头看着令牌上是“玉成宫”。她并不知是谁。纯妃,她亦从未见过。
她道:“替我谢过娘娘。”
对方笑笑,“好嘞,回去我就告诉娘娘。”
送走这玉成宫的大宫女,连华不敢再锁着虞珧。回去就将锁链收拾起来,找了个井丢掉。
虞珧坐在床边看着手里的令牌,思来想去,寻了个盒子保存着。
重新坐回床边,捧着布娃娃。
指腹温柔地抚摸着布娃娃的脸,“为何都不喜欢小瑾,陛下也不喜欢。陛下不喜欢我。”
“是我太笨,不会讨陛下喜欢。”
她想着白日那要为晋文偃跳舞的女子,将小瑾放在床边,站了起来轻唱起歌,在屋中烛影晃动间起舞。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⑴
……
虞珧醒来依旧是在妆台的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愣了会儿神。
今日脸颊上似乎有些红。
“阿娘。”
熟悉的声音,虞珧转头看去。
似乎只要看到小瑾,她不好的心情就会消散大半。
她起身,欣喜地走向就在几步外的晋子瑾。
梦中此时,正是清晨。
晨曦的微光撒入屋内,带着长夜未退尽的寒意。
她走到晋子瑾身前俯下身,抬手抚摸了摸他的脸颊,“小瑾睡得好么?”
她又抬手覆上他的额头。
他总是容易生病,她不得不担心。
晋子瑾却伸手抚摸在她的脸颊上,那处可见如白日在花园中所见的红肿,东福亦与他提及。
“阿娘睡得好吗?”
“好呢。”虞珧应答。直起身要推他到妆镜前去束发,被晋子瑾抓住手腕。
她停下回过头,“小瑾怎么了?”
晋子瑾看着她的脸颊,“阿娘不疼吗?”
虞珧愣了下,抬手摸上脸颊。想起方才醒来,脸上有些红。
她不知为何会让他看到。
“不疼。”
晋子瑾不语。白日晋文偃轻捏了捏她的脸,她疼得躲开了。
他松开她的手腕,“我给阿娘的药膏呢。阿娘先抹药。这次是怎么弄得?”
不等虞珧回答,他道:“算了,阿娘也不会告诉我实话。”
虞珧见他知道她隐瞒他,“小瑾。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但晋子瑾不满的神色显然不接受这个说辞。虞珧恐他因此生气,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是我没有安稳待在院里,负责的婢女生气打了我。没事的,不疼。”
晋子瑾睫毛颤动,垂下眼帘,再次抓住她的手,“阿娘先给受伤之处涂药。”
他拉着虞珧到妆台坐下。看她从佩囊里拿出小药罐,“手臂没好的淤青,也一块儿涂。”
“嗯。”
虞珧对镜为自己抹药。晋子瑾在一旁看着她。
“在阿娘心里,是父皇重要还是我重要。”
虞珧沾着药膏的手一顿,她看着镜中映出的晋子瑾,“小瑾为何要这样问?”
“阿娘回答我。”
虞珧回头看向他,“小瑾,那是你父皇。”
“如果父皇比我重要,我就不喜欢阿娘了。”
虞珧语塞,略显着急,“小瑾重要。”
“那阿娘答应我,不要再去找他。”
“可是。”
“阿娘只能选一个。”
“我……可是……是因为他不喜欢小瑾吗,所以小瑾不喜欢他?”虞珧想起白日里,晋文偃从他手中抢过小瑾要让人烧掉。她感到颤抖与恐惧。
此时看着面前的小瑾,她觉得她不能失去小瑾。
如若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那失去小瑾,她一定会疯得更彻底。连自己是谁都不会再记得。
她蓦然握住晋子瑾的手,“小瑾,你觉得阿娘是个疯子吗?”
晋子瑾看着她惶恐的目光,“不是。阿娘不是疯子。”他伸手抚摸上她未受伤的半张脸,“别害怕,阿娘在怕什么?”
虞珧搂住他,“我怕我疯了,南赵抵抗不了晋国,南赵就亡了。”
“南赵没事,阿娘。相信我。”晋子瑾拍了拍她的后背,感觉到她的紧张惶恐略微放松,“想家了吗,我让你哥哥给你回封信,好吗?”
虞珧直起身看着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怀疑,“可以吗,小瑾可以做到吗?”
“可以。”
虞珧还是不太信,但又怕自己的不相信让小瑾伤心,点点头,再次搂住他的脖颈抱紧他,“这里只有小瑾还关心我。”
晋子瑾微垂着眼帘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那就不担心,不害怕了。”
“小瑾知道我有哥哥?”
“嗯。”
“小瑾还知道什么?”
“那要看阿娘问什么。”
虞珧一时间无从问起,作罢。总归在她心里,小瑾不会害她。
“父皇会伤害你,阿娘。不要去找他。”
虞珧沉默。白日里所见到的晋文偃确实让她害怕。
她见到他就会有种从记忆深处渗出的退缩感。
“他不是个好父亲,小瑾。”
“他不是个好人。”晋子瑾回答她。
“可他终归是你的父亲。”也是她逃不掉的牢笼,她只能往前走。
和亲这条路,没有回头路。
晋子瑾未答,“阿娘涂药吧。”
虞珧放开他,目光落在他脸上。强迫自己移开。
她会对小瑾生成依赖症的。
离开他,会不安惶恐,无比惊恐。
这个可怕的晋国,晋皇宫。
若不是为了南赵,她活不下去。
将脸上的伤涂抹上药膏,虞珧转身将小药罐递给晋子瑾,微微一笑,“手臂上,小瑾替我涂。”
晋子瑾伸手接过,静静给她手臂上的淤青上药,“阿娘身上有伤吗?”
虞珧摇头。她笑眼盈盈,“阿娘见到一个和小瑾一样的人。”
晋子瑾盖上药罐的动作一顿,抬头迎上了虞珧的目光。
“但他和小瑾也不一样。阿娘喜欢的是你。你才是小瑾宝贝。”
晋子瑾不语。
⑴注:全诗出自诗经《国风·邶风·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