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 第8章 第 8 章

夜色浓稠，清冽的月光在薄纱缭绕的云雾中倾洒下来，室内灯火并不明亮，屋子有一种朦胧的昏暗。

净室传来沐浴的水声，温嫤卸了头上的珠钗，绾起的发髻也被放下，她拿起妆奁上的梳篦，长睫低下，心不在焉地梳着散落在肩颈处的那缕青丝。

祁臻就这样搬回主屋来了，比她想象中地好说话些。

或许是因为，他心中知晓这是林氏的意思？

总之，两人之后便要睡在一个屋子了，或者说是......

温嫤歪着脑袋，思绪出神间，她又想起回门那日，徐氏悄悄同她说的话，就怕祁臻伤了不该伤的地方。

应当...不会...吧。

身后传来轮椅响动的声音，将温嫤思绪渐渐拉回,她连忙放下手中梳子，往身后望去。

他刚从净室出来，外袍褪下，身上穿了件月白的里衣，姿势散漫地坐着，领口处微微敞着，露出一块肌理分明的胸膛，水珠从喉结缓缓滑落，一路向下。

夜风从窗柩踱进来，将烛火吹得忽明忽暗，

温嫤慌忙移开眼，静谧的空间唯剩两人，她都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前服侍。

祁臻抬起眼眸，就见她满脸踌躇，心思都写在脸上，毫无遮掩。他顿时嗤笑一声，不禁揶揄，请人回屋的人是她，此时扭捏的人也是她，

祁臻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的布局并未改变，却比从前多了许多物件，譬如小窗前妆台上的匣子，博古架上的青花缠枝宝月瓶，瓶口放着几支鲜艳欲滴的海棠，给原先沉闷的屋子添了抹亮色。

男人狭目低垂，不动声色问：“怎么，你打算坐到天亮？”

“啊？”温嫤猛地一抬头，便见他双手搭在轮椅两侧，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避无可避，这下她不得不起身，朝祁臻走去。

温嫤抿了下唇，伸出双手：“我扶夫君去内室歇着吧。”

“不用了。”

深秋降至，屋外冷风狂起，夜色逐渐沾了些寒气，屋内却格外暖和。

床榻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床被褥，将宽敞的大床一分为二，祁臻掀开被子慢慢躺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梨花香。

夜色又深了几许，薄云浮动，弦月被云层掩盖，院内只剩树梢摇曳发出的簌簌声。

男人一躺下，温嫤不单感受到周身的凛冽之气，就连宽敞的床榻都变得逼仄，被褥之下的身子僵硬着，丝毫不敢乱动。

两人骤然躺在一张床，虽说是夫妻，可温嫤还是觉得些许尴尬。

夜深了，温嫤朝里翻了个身，明明双眸紧闭，却无半点睡意。

又过了会，温嫤又转了过来，这次，身旁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出声，随即朝一侧敞开了眸子：“睡不着？”

声音一出，温嫤骤然睁开眼眸，下一瞬，便听见她小声道：”有点。”

旋即，她像是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黑夜里，男人声音低沉。

也不知今日怎的，温嫤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难道是身边多了个人的缘故。

“嘶—”

耳边蓦地响起一道惊呼，温嫤抬手吃痛地摸了摸后脑。

祁臻偏过头，“又怎么了？”

“夫君。“温嫤细声开口，眉头轻蹙：”你枕着我发梢了。”

话落，祁臻移了移手臂，醉胡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睡不着，那不如聊聊？”

漆黑的夜里，温嫤朝祁臻看去，却只能瞧见一个迷离的轮廓，“夫君想聊什么？”

“你为什么学医？”

时下多为男子行医，上京城内的女子要么似林氏一般，操持后宅，打理府中事务，要么似祁疏月一般学礼仪，绘丹青，习女工。

甚少有女子愿意在外头抛头露面。

“我么？”温嫤想了想，索性披着被褥坐了起来，“我自幼在明州长大，四岁时母亲便有了弟弟，我只记得，那段时间父亲格外繁忙，母亲身子欠佳，我闲来无事，就趁着嬷嬷不在身旁，爬了墙头那颗老槐树。

透过那堵花墙，我看见邻舍家的后院里摆着许多椿木药架，有一妇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碾药，见到我很是惊讶。见我自己趴在外墙上，便将我抱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起初我以为她是个药商，后来才知道她是女医，自那以后，我时常过去找她。

日子久了，她便教我识药草，学药性，一来二去的，我才发现自己对这方面感兴趣，她便收我为徒，教我医术。”

说起这个，温嫤便收不住话：“你方才也说了，时下医者多为男子，可女子亦有不适之时，就因着男女有别的道理，时常讳疾忌医，不敢去瞧郎中，硬生生耽误了自个。所以，我想要学医，为女子诊治。”

祁臻没想到她是因为这个才去当女医，他沉默了会，沉沉开口：“你既只通妇人之症，当初为何又说能将我医好。”

“世事难料，不是还有半年光阴吗，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要说死这种不吉利的话。”

“你就那么确定能有办法治好。”

“不知道。”温嫤眨了眨眼，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万一呢。”

少顷，耳边传来一道低笑，似猫儿轻挠，“你对所有的伤者都这么有信心吗？”

“啊？”温嫤被他问得一愣，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回他。

说是好像也不尽然，说不是又显得她之前的鼓舞都是假意，于是就这样含糊地答了过去。“很晚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说罢，温嫤归整好被褥，重新躺下。慢慢的，睡意一点点袭来。

身边传来很轻的呼吸声，祁臻偏头瞧了一眼，清俊的眉眼流露出少见的温和。

他一直都清楚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情况，在他醒来第一次见胡太医时，就知道自己恐怕时日不多了。

初听之时，他也曾陷入无边的黑暗，害怕自己药石无医，那天凄苦死去。

元清朗来后，他也曾短暂地燃起过一缕希望，只可惜，世事尽不如人意。

没想过这个姑娘倒是比他自信。

翌日，天高气爽，暖阳将整个院子镀上一层金光。

两人一块用过早膳，温嫤便开始忙碌起来，她叫上清云，将当初带来侯府的嫁妆箱子一一打开。

“姑娘是要找什么？”

温嫤思索了一会，“我记得有个箱子，里面装着的都是医书，你快帮我找找。”

主仆二人正在一股脑地翻看，就见崔嬷嬷手里拿着庚帖从院外走来。

崔嬷嬷一见这阵仗，不由开口问道，温嫤解释过后，她这才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慢慢与她道：“少夫人，这是长兴候府送来的帖子，后日便是他家老夫人六十寿宴，夫人说她身子不适，那日便由你同五小姐一起去贺寿。”

温嫤接过帖子，这些时日她一直忙着给祁臻治伤一事，倒是从没操心过府里的各项事宜。只不过她鲜少出席这样场合，怕万一做得不够妥帖，失了体面。

闻言，崔嬷嬷又道：“您如今是这府中的少夫人，日后可少不了这些人情往来，若是有什么疑问，大可去像世子和夫人讨教。”

“行，我知道了。”温嫤抬手将手里的帖子递给清云。

东西送达，崔嬷嬷转身正欲离开，又见陈管家带着一小厮急匆匆踏入琅沂阁。

温嫤定眼一瞧，才发现这人有些熟悉，等人靠近了，才发现这不是明济医馆的学工吗，怎么来候府了？

正要发问，就见这人一见着温嫤便迫不及待说道： “小姐，不好了，有人在医馆闹事，白芷姐特意让我来侯府寻你，您快过去瞧瞧吧。”

学工满脸急躁，额头直冒细汗。

明济医馆自建立之初，从未发生这样的事情，更遑论还有白芷在，若是连白芷也搞不定，想来一定不是件小事。

“我这就去。”想到这，温嫤立刻放下手里陈旧的医书，急匆匆就往外跑。

出了院子，恰遇木安推着祁臻从廊下走来，两人迎面而撞。

自温嫤嫁入祁家，外人更多的是看见她温和，端庄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面露急色。

温嫤急于出府，来不及寒暄，直接说明来意：“夫君，我想出府一趟。”

祁臻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轻声应了一句：“嗯。”

说完，温嫤吩咐管家备好马车，几人快步往府外去。

等温嫤赶到医馆时，就见外面站着一圈人，妇孺间互相交耳，议论纷纷。

“快看，温娘子来了。”

有人眼尖，瞧见从马车上下来的人，见她到场，侧身让出一条过道。

温嫤走进医馆时，就看见一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拉着一女子气呼呼地站在中央，女子颔首低眉，似在哭泣，而男子置若罔闻，一副大爷姿态。医馆的人被堵在角落，白芷站在中间和她对持。

“温姐姐。”白芷瞧见她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男子闻声，回过头朝身后看去，就见一身穿天青色绣文竹裙，头戴白玉簪，面容昳丽的女子站在后首。

“你就是明济医馆的女医？”

“正是。”温嫤抬眸看了眼他身边的姑娘，思索一番后，才想起她是谁，目光又转向她一旁的丈夫，冷声质问：“为何闹事？”

“我媳妇之前在你着看诊，到如今已有月余，可为何服药过后，还是不见有喜。”说罢，王福又朝医馆外的百姓囔囔起来：“大家都来看看，平日大家都说这明济医馆出了个神医，我母亲特意带着媳妇来寻她，银子是花出去了，却还是和从前一样，我看，这就是个庸医。”

话音一落，围在医馆旁边的人群纷纷传来细碎的留言，温嫤余光一瞥，只见这姑娘的头低地更下了。

无数人的眼神落在她后背，那些目光灼烧着她，令她无地自容。

温嫤想起当日初见时，她曾把过这女子的脉，没有任何问题，她当时就怀疑过，这病灶也许并不在她身上。

“谁说不孕就是女子的错了，怎么，你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

“嘿，你这庸医。”王福顿时怒骂道：“自古以来怀孕都是女子的事，这问题指定就出在这婆娘身上，你这么般说话，莫真是个黑心大夫。”

王福淬了口唾沫，继续冷嘲热讽道：“我就说嘛，小女子一个，还妄想称作神医。”

这话一出，还不待温嫤出口，清云顿时怒了，上前一步，骂道：“嘴巴放干净点。”

王福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庄月伸手拉了拉丈夫衣袖，一副想要逃脱的样子：“咱们还是回去吧。”

“回什么回。”

“别在这丢人了。”庄月低声道。

谁知这句话彻底把男人激怒了，成婚两年这庄月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乡亲们都被背地取笑他是个不会结果的石头，本就气不过，谁料她还敢嫌自己丢人，到底是谁比较丢人。

他拿起一旁放置的药肘就要往庄月身上砸。

“啊—”

女子瞬间惊呼起来，连忙躲避。

“小心！”

温嫤眼疾手快，一边伸手去将这姑娘拉到自己身侧，几乎是同一时刻抬脚朝着男人大腿揣去。

电光火石间，男人一时不防连连后退，随后惊愕地抬起头，他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个文弱的女子竟然朝他一个男人出手，这一举措，震惊地他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

温嫤将这庄月拉到身后，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将她挡住，身后姑娘涕泪连连，只敢垂着脑袋，如鹌鹑般耸着肩，不敢去看自己丈夫。

“你平日就是这般，一言不合就打自己妻子吗？”温嫤盯着他，冷声质问道，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冷冽。

岂料王福丝毫不觉自己有错，掷地有声地回道：“就是打了又如何，这是我花二两银子娶来的婆娘，谁叫他嫁入我王家迟迟生不出孩子，老子花了钱，没想到竟然是个不会下单的母鸡，我还不能出口气了。”

白芷闻言，瞬间怒了：“呸，你打人还有理了，信不信我闹到府衙去，告你个殴妻之罪。”

“嘿。”王福脸色红愠：“有本事你就去啊。”

两人你来我往，一人一句，都不让下风。

“那你敢不敢让我给你诊脉。”

一道女声适时打断这段对骂，王福焉了声，就见女子一脸不卑不亢的模样，眼神坚定。